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中國少數民族之一的納西族，被認為是人類社會史的活化石。依照社會主義中國的說法，人類早期原始階段曾經是母系社會，而納西族在當代仍奉行男子至女子家上門的「走婚」習俗，半世紀以來，它一方面證明了共產黨論調的正確性，另一方面充當滿足外界探奇之素材，更且成了一普化了的少數民族知識。人類學者對此一景象進行了不少研究。本文所論二篇文章，即是其中代表經典。

  任教於阿聯酋美利堅大學的Eileen Rose Walsh曾廣泛分析所謂「女兒國」的內涵。她發現，在納西族分布東面永寧縣瀘沽湖地區通稱摩梭人社會裡，今日有1/3家長為男性，顯然女性家長仍居多。在中國之所以用「女兒國」稱呼此地，主要為凸顯年輕意象。傳統的說法是，男子夜間會至心儀的女子家造訪，而一個女子可以擁有多個情人。不過，Walsh指出，摩梭人的價值觀係強調家庭和社區，而不是情愛對象的多寡。

  中共改革舊習，要求父系一夫一妻，但對摩梭人卻又不過於強求，因為要留下社會歷史活化石證據。改革過程中，確實有不少人深感痛苦。當前，每家至少有一人從事觀光工作，而受到「女兒國」宣傳之影響，觀光客自中國內地蜂擁而至，人人探奇。

  摩梭男子往往不好意思外出工作，因為常常必須配合該族係母權社會的一般印象，女人應該強健，負責主要生計，而男性則理應被動或閒閒沒事。男性觀光客多有表示想嘗試「走婚」經驗。在此地，瀘沽湖水被隱喻成愛巢和性的天堂。國家創建之族裔景象（national ethnoscape）多年來即依此建構。另外，也有女性觀光客想會一下想像中頗為特殊的摩梭男性。於是，日常的景象就是，觀光客與在地人相互「定異」（othering）對方。

  摩梭女性傳統上姊妹情深，她們強調與高世代之母親姨媽的親密關係。不過，族群性總是依觀光而被想像建構。被吸引而來的電視臺，報導了此處的色情氾濫和環境汙染問題，不久，中央即派人來整頓，引發地方緊張，總之，對摩梭之性與家庭生活的浪漫化，影響了族人社群文化維繫的思維方向，這是當地的現況。

  長期投入納西研究的美國加州Pitzer學院人類學教授Emily Chao提及，納西主體的麗江分布地採行父系制度，然而，在地人卻也不時扛出母系來吸引外人。麗江分成山區（原真納西族人，農人被歧視）、壩區（本地人）、以及城區（外人多，引起納西族人不滿）。在城內，女性計程車司機多，早就被人視為眼中釘。有一回，一名女司機被謀殺，死狀甚慘。當地的認知是，女人應在家當好媳婦好妻子，司機為男人工作，如今資源卻被女人佔有。這是女人的不當作為。這名死亡的女司機據聞很漂亮，但身上卻有永遠去不掉的狐臭。體臭代表毒性，很危險，因為她帶著汙穢的身體，做著錯誤的工作。城內性工作者很多，而女司機卻帶著客人前往消費，很顯然造成多重汙穢上身。

  麗江女司機竟和西方女子一樣隨便跑來跑去，超乎了女人言行界線。對客人而言，年輕女司機危險，而對女司機來說，客人也危險，因為天生敵意環伺。狐狸精是中國女人性氾濫的表徵，而狐臭的狐與之沾邊，更加險惡，嚴重威脅家庭的運作。女司機和性工作者多來自農村，低下落後，麗江的例子，訴說了動（現代生活）與不動（傳統期望）的衝突。

  早有研究指出（Jackson 1989），麗江地區過去也行母系制度，惟因位居中國西南交通主道沿線，受到漢人父系制度影響，先是土司統治者仿效之，繼而一般大眾也隨行。就和瀘沽湖的情況類似，變革中曾引發不少適應艱難，於是出現了青年男女前至當地最高聳之玉龍雪山殉情情事。筆者以為，麗江的女司機來自農村，顯然她們身居偏遠，仍然保有較多傳統女性主位觀念，只是進到全面父系掌控的麗江城內，有形無形間即成了受害者。永寧瀘沽湖顯現男女族人生活都受到波及，應付外來眼光歷程，必然備感壓力，而麗江這方則更顯暴力隱憂，受傷者多為不知情的女司機。在瀘沽湖，女子必須公開工作，像極了女性當家，而在麗江，女子則搶男人飯碗又不安於室。納西族／摩梭人的女身少數民族知識，可謂家喻戶曉，二位學者的解構縱或十分精闢，惟能否藉此稍稍動搖存於中國久遠之數落少數民族女人的知識硬體？吾人實應備便批判，持續關切之。

  

引用書目

Jackson, Anthony

1989　Naxi Studies: Past, Present & Future. In Ethnicity & Ethnic Groups in China. Chien Chiao and Nicholas Tapp, eds. Pp: 133-147. Hong Kong: CU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