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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結所謂何事?一個夏威夷菲裔青年組織對原住民族團結政治的反思 本期專題 47 2021/08

文/賴奕諭

賴奕諭

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人類學系博士生

  

有些事物          There are these things that are
對我而言重要且說明了    important to me and they speak of
這世界的一切有多麼不對勁  how all is not right with the world
但卻又都是正確的。     yet still all is right.
歌手在硬蕊表演中吶喊著   At the hardcore show the singer
去你的阿羅哈-我      was screaming fuck-you-aloha-I-
愛你-去你的阿羅哈-我愛  love-you-fuck-you-aloha-I-love-
你。            you.

── Juliana Spahr,〈事物〉(2001: 11)

  

I.前言

  

  2019年底,我和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的人類學系師生一行人造訪位於夏威夷大島的茂納凱亞山(Mauna Kea),短暫參與到當地原住民族(Kanaka Maoli)的抗爭行動。簡單來說,該行動目的是為了要抵制一項三十公尺高的大型光學望遠鏡建設計畫,因為它將會直接座落於夏威夷原住民族所認定的聖山之上。自從茂納凱亞山有多處土地於1968年開始陸續由州政府租借給夏威夷大學,目前已有十三座天文望遠鏡在當地運作。根據當地人的說法,他們總是被告知接下來要興建的望遠鏡將會是最後一座。只不過通常在那之後,都還是會有另外一個新的興建計畫再次出現,這也顯得將這項爭議定調為科學與傳統之間的衝突或許是過於簡化。具有夏威夷原住民族身份的人類學系教授Ty Tengan在帶著我們一起爬梳這個行動的脈絡時指出,抗爭的重點從來都不是為了要阻絕任何在茂納凱亞山的開發,而是要求合理且相互尊重的協商機制。我所參與的那趟行程主要是由系上的應用文化人類學學程學生所組織,他們之中本來就有不少人積極參與夏威夷原住民族的主權運動或是相關的社區發展工作。而在茂納凱亞山的抗爭事件白熱化之後,他們先是在歐胡島各地發起串連行動,接著再進一步組織隊伍去當地聲援。

  做為一個菲律賓原住民族抗爭的研究者,我自2014年開始接觸菲國呂宋島北部科地埃拉地區(Cordillera)的原住民族運動,除了自身以研究為訴求的參與觀察經驗,也在2016年至2018年多次參與臺菲之間的原住民族青年文化交流活動。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嘗試於那趟旅途中分享自己過去在臺灣與菲律賓參與原住民族運動的所見所聞,試圖以此達到更為雙向的互動交流。出乎我意料的是,幾個看似全心投入於夏威夷原住民族運動的人們在聽完我的分享之後,紛紛開始向我提及他們混有菲律賓血統的身份。在夏威夷,混有亞裔血統的原住民(Hapa)當然沒有什麼稀奇,畢竟該州的華人、日本人與菲律賓人等亞裔族群幾乎高達總人口數量的四成。除了這些混血的原住民族運動者之外,不少夏威夷的菲律賓人組織也在茂納凱亞山的爭議出現以後,主動跳出來支持夏威夷原住民族的行動。我在另外一個聲援場合遇到自己在學校的菲律賓語言老師Nadine Ortega,身為菲裔美國人的她便表示,菲律賓人參與這些行動的意義不只侷限於茂納凱亞山的事件本身,更直接與夏威夷所面對的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及父權體制等結構性問題相關。尤其因為當地多數的菲律賓人屬於美國在二十世紀前半所招募來的計畫性移民,這些在當初被當作是擴充熱帶種植園勞動力的群眾,其實也同樣被這些結構性力量所宰制,直至今日仍是如此。

  即便是這樣,並不是所有生活在夏威夷的菲律賓人也都這麼想。班傑明.卡耶塔諾(Benjamin Cayetano,1939- )這位曾於1994年至2002年間擔任夏威夷州長的菲裔美國人,在2009年出版的回憶錄提到自己對於夏威夷原住民族主權運動的看法。做為美國史上第一位出任州長的菲裔美國人,他批評那些推動主權運動的夏威夷原住民,認為他們某種程度屬於歷史修正主義者,試圖將亞裔移民為落地生根的種種努力給抹煞殆盡。尤其因為夏威夷在歷史上曾經是個國際承認的主權國家,除了以原住民族權利論述伸張權利的路線之外,主權運動的推廣者往往更直接的質疑美國當初兼併夏威夷的合法性,主張夏威夷目前是遭到美國所佔領的狀態。對卡耶塔諾而言,主權運動對於夏威夷原住民族權利的強調,反而因此讓夏威夷為數眾多的亞裔人口變得無所適從。亞裔族群要怎麼想像自己和夏威夷原住民族的關係?運動所想像的未來藍圖又到底有沒有亞裔族群的位置?由這樣的例子看來,我們著實不該將以墾殖者後代為多數人口所建立的墾殖社會想像成只有西方人與原住民族之間的對立問題,忽略亞裔墾殖者在其中的曖昧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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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夏威夷大學人類學系師生拜訪茂納凱亞山抗爭現場
(圖片來源:賴奕諭攝,2019/11/02)

  

  除此之外,即便追尋美國夢的亞裔墾殖者已經逐漸融入當地社會,我們不能夠過度浪漫化他們與原住民族之間的連結,無視其中政治、經濟與社會條件可能的落差。以美國聯邦政府於1970年代開始慶祝的「亞裔美國人和太平洋島民(AAPI)文化傳統月」為例,我身邊有些夏威夷原住民或是太平洋島民便會抱怨,即便亞裔美國人看似與太平洋島民同時並列,人們往往會關注、討論到的依舊是亞裔族群相關議題居多,太平洋島民在當代社會面臨的處境卻鮮少被提及。顯見兩者之間即便有其共通之處,卻仍有些差異部分不能夠簡單被化約。

  有鑑於此,本文嘗試由一個根基於夏威夷的菲律賓左翼青年政治倡議組織做為切入點,觀察該組織如何在美國、菲律賓及夏威夷的跨國社會運動網絡之中找尋自己的定位。參與組織的成員除了有土生土長的菲裔美國人,還包括於菲國出生、正在等待取得美國公民資格的菲律賓人,還有一些只是遠赴夏威夷讀書的菲律賓國民。這樣的組成顯示了因不同時空背景來到夏威夷的菲裔移民其實互動頻繁,所謂的亞裔墾殖者更是一個持續不斷在改變的分類範疇。從這樣的內部差異出發,我試圖透過這些菲律賓人的組織活動經驗,討論他們如何在夏威夷回應菲律賓社群以及原住民族政治的課題。而這樣的經驗或許也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思考,一個多族群及文化的社會可以如何透過社會運動中的團結,挑戰或推進我群與他者之間的關係。

  

II.人民之子:從菲律賓到夏威夷

  

  約莫是新型冠狀病毒肺炎(COVID-19)疫情在美國才剛開始發酵的時候,我參加了「人民之子」(Anakbayan)這個菲律賓左翼青年組織的夏威夷分會成立大會。那次活動其實就辦在夏威夷大學校園的一隅,因為幾個主要發起的成員都是從菲律賓來到夏大唸書的研究生。事實上,我在到夏威夷讀書之前早就對這個草根組織略知一二。它在1990年代末期起源於菲律賓,是菲國左翼份子因回應菲律賓共產黨在1990年代初期的路線分歧而成立的青年組織。美國發生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之後,由於菲律賓南部民答那峨被視為是培養穆斯林激進武裝份子的重點區域之一,使得美方再次與菲律賓政府有更為緊密的軍事結盟,類似這樣的事件引發在美菲人的不滿情緒及抗議行動,更在2002年促成了西雅圖分會的成立。也因為如此,「人民之子」在全美各大城市陸續開拓版圖,目前則設有一個總會統領美國共三十多個分會,與菲律賓的「人民之子」雖無直接的階序關係,卻也仍關係緊密。然而,對不少菲裔美國人而言,這是一個相當具有爭議性的組織。除了濃厚的左翼色彩之外,有些人會認為自己在美國已經能夠過上比在菲律賓更好的生活了,他們不願意再去涉入菲國國內政治的爭議,或者是在美國持續上街頭抗爭。面對這樣的疑慮,「人民之子」組織的擴展與維持一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相較之下,夏威夷大學的另外兩個菲律賓學生組織「同心互助會」(Timpuyog)、「民族團結協會」(Katipunan)不僅行之有年,運作也相對穩定。畢竟它們個別受到學校的伊洛卡諾語(Ilokano)及塔加洛語(Tagalog)學程支持,目的是為了要提供菲裔學生學習母文化的環境。也確實,他們的成員多半是修習學程課程的學生,組織所舉辦的例行活動更往往與課程內容相關聯。少了像是學校這樣的機構直接支持,「人民之子」過去雖然也曾經在夏威夷有過分會,不過卻於2009年前後因為主要幹部相繼畢業離開學校,組織能量難以維繫,最終只能被迫停止運作。因此,那次的成立大會嚴格說起來其實是讓「人民之子」這個異議性組織得以在夏威夷重新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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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人民之子」夏威夷分會成立大會現場
(圖片來源:賴奕諭攝,2020/03/12)

  

  當然,會選擇來參加「人民之子」的人並不只侷限於學校的學生而已。活動開始之前,我坐在會場裡頭觀察來來去去的到底還有什麼樣的人。他們除了邀請學校裡面另外兩個菲律賓學生組織的幹部之外,參與者還有像是特地從美國本土飛到夏威夷的美國總會成員、其他也同樣在夏威夷生根的菲律賓勞工、人權組織成員,以及幾位泛太平洋島民學生會的成員等。這些人或者受邀前來,抑或是因為又有一個強調以議題為導向的組織出現,特地到此一探究竟。不過大致來說,這些參與者的背景某種程度上也呼應了「人民之子」這個組織嘗試要耕耘的幾項課題。

  首先,組織試圖在美國這塊土地上討論菲律賓的議題,因為在大批菲律賓移民遷徙至美國之後,通常幾乎不再有機會認識母國社會的真實處境,他們的小孩甚至也完全無法透過學校教育學到在美菲人的遷徙歷史。美國總會會長亞德里安向與會者強調:「菲律賓人為什麼會選擇移居到美國,甚至去到加拿大、香港或新加坡工作?這其實都與菲律賓國內的社會條件脫離不了關係。在這樣的情況下,菲律賓人在美國或是其他國家所面對的處境,是必須要和菲律賓社會的發展放在一起看的。」也正是因為如此,「人民之子」規劃了一個總時數長約八小時的菲律賓社會及抗爭歷史課程。當有人選擇入會的時候,都會被要求先透過這個入門課程和相關的討論理解到「人民之子」這個組織想要做的事情。

  與青年切身經驗相關的議題,或是同樣也在夏威夷持續發展的太平洋島民、夏威夷原住民族等群眾運動,也是夏威夷分會特別試圖想要觸及的目標。「我們大家都在努力打造屬於自己的空間。但不要忘記,土地從來都不是屬於誰的,爭取空間的時候不是要我們去跟其他人競爭,反倒是要懂得彼此分享空間,進而創造出屬於更多人共有的空間。」時任會長的維克多這一席話,帶出了「人民之子」在夏威夷落地生根之後所要正視的挑戰。這是社會運動中團結合作重要的一環,但卻也不僅只是為了要促成策略結盟,更是為了回應夏威夷這個多族群文化社會的歷史特殊性。

  夏威夷自十九世紀後半以降,因熱帶種植園而引入大批亞裔勞工。這些非白人移民為了要與1960年代夏威夷併入美國之後的新移民做出區隔,逐漸透過一種有別於族裔身份的在地居民認同,嘗試主張自己在這塊土地上的各種權利。與此同時,將夏威夷納入其版圖的美國政府,在那之後不斷強調這些在夏威夷的移民正是彰顯美國擁抱多元文化價值的典範。這樣的說法強化了夏威夷文化大鎔爐的意象,卻也顯得1980年代以後興起的夏威夷原住民族主權運動與其有些扞格。以一般人也往往耳熟能詳的夏威夷單字「阿羅哈」(Aloha)為例,它除了被當地的觀光產業宣傳為充滿愛與慷慨的待客之道,也被夏威夷州的許多政治人物視為是該社會不同族裔之所以能夠和諧共處的文化精神象徵。然而,這卻相當程度被批評是過度文化挪用的結果,忽略了原先的夏威夷人是如何透過人與土地之間的互惠關係構成所謂的「阿羅哈」精神,更無視殖民主義讓夏威夷原住民在該社會逐漸淪為弱勢族群的過程。這也是為何在本文一開始的Juliana Spahr詩作(2001: 11)中,那不知名的歌手既擁抱著「阿羅哈」精神,卻又同時憎恨著它。不過也正是因為不同族裔彼此間的團結合作不是這麼的理所當然,我們才得以從「人民之子」的組織行動與實踐過程中,更清楚地看見他們怎麼樣回應這樣的課題。

  

III.流動中團結:夏威夷、美國與菲律賓

  

  事實上,「人民之子」在成立大會之後,很快地便因為疫情的關係面對組織動員的難題。即便夏威夷分會是個新興成立的組織,其他分會與美國總會或菲律賓其他組織之間的互動也早已有一套可以參照的運作模式。這樣的基礎讓他們得以重新檢視過往社運網絡運作的方式,進而找到可能的替代方案。少部分線下的行動仍被保留下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能夠隨時使用網路,組織也往往必須透過實體活動的曝光,才可以讓更多從未聽過他們的群眾接觸到相關的訊息。不過大部分的行動基本上都變成還是以線上為主。為了要讓大家在日常生活幾乎所有事情都轉為線上的時刻還能夠保持注意力,不同性質的線上軟體如何相互搭配,進而促進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一直都是「人民之子」這個組織在成立第一年的期間最主要的核心課題。

  有趣的是,就在他們將絕大多數的活動都轉為線上以後,我反而能夠擺脫空間的限制,透過線上會議、講座或討論會的參與,窺見這些菲律賓運動者在夏威夷、美國本土與菲律賓之間的互動網絡。像是由夏威夷分會於2020年4月舉辦的菲律賓疫情情勢座談會,他們邀請了來自菲律賓、夏威夷與紐約的分享者,就各自在當地所面對的處境,討論散佈於各地的菲律賓社群究竟遭逢什麼樣的難處。從社會階級不平等的現象做為切入角度,座談會的安排其實正能夠凸顯出不同地方的菲律賓社群相互之間的關聯。由於菲國政府長年以來一直是計畫性的大量輸出醫護人員至世界各地,這不但使得菲國國內的醫療基礎設施難以應付疫情的挑戰,有許多菲律賓人其實是在各國防疫的最前線承擔極大的風險。這些風險不只是影響他們個人而已,更將可能直接衝擊到他們遠在菲律賓的家庭秩序與社會支持網絡。至於移居至夏威夷的菲律賓人,即便遷居多年,他們之中也還是有不少人都仍與菲律賓國內的親友有著物資或是金錢等援助關係。雖然不見得都是醫護人員,當他們在夏威夷多半從事的是染疫風險甚高的中下階層工作,或是就直接因為疫情的關係丟失工作,種種因素都會讓疫情的影響相當容易便擴散至夏威夷以外的菲律賓社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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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人民之子」夏威夷分會所舉辦的菲律賓疫情情勢座談會(圖片來源:賴奕諭攝,2020/04/20)

  

  還有另外一個也是可以讓我們見到這樣跨地域串連菲律賓社群的例子,是夏威夷分會在2021年2月為菲律賓人民力量革命(EDSA Revolution)週年紀念舉辦的線上圓桌論壇。簡單來說,人民力量革命是菲律賓人民在1986年時,為推翻費迪南德.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1917-1989)所建立的獨裁政權而發起的非暴力革命。即便馬可仕早在1981年便已宣佈解除實施將近八年多的戒嚴令,他在戒嚴與解嚴期間的高壓統治手段,卻一直是讓國內反抗勢力蓬勃發展、諸多人民選擇出走海外的重要原因。夏威夷的特殊性來自於當地菲律賓移民的來源地,過去的種植園在菲律賓大量招募來自呂宋島北部伊羅戈地區(Ilocos)的農民,而這個地區正好是馬可仕的家鄉,也是一直支持他出任總統大位的鐵票區。因為這樣的淵源,馬可仕在被迫下臺而逃離菲律賓之際,便直接帶著家人在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裡定居於夏威夷。於是在那場圓桌論壇裡,他們除了邀請來自菲律賓的學者、律師及人權組織代表,還包括遷居至夏威夷的戒嚴時期社運人士。正是因為其影響的層面不只侷限於菲律賓國內的情勢,這樣的安排便試圖將這段改變菲律賓社會甚鉅的歷史給講清楚,吸引了不少夏威夷以外的觀眾前來參與。

  還有一些時刻,即便討論的是菲律賓的事務,連結的社會運動網絡卻是擴展至菲律賓人以外的社群。比如說在夏威夷跟菲律賓都難以忽視的美軍軍事基地議題,便因為曾一度引發輿論軒然大波的珍妮佛.勞德(Jennifer Laude)事件,而將菲律賓人與夏威夷原住民族給串連起來。事件的起因是一名美國陸戰隊員賓柏頓(Joseph Scott Pemberton)於2014年在馬尼拉海軍基地外的旅館,殺害了勞德這個跨性別女子。由於菲律賓雖有司法管轄權,在相關程序結束之前,嫌犯卻得以憑藉美菲之間的《軍隊到訪協議》(VFA),讓美國政府在基地裡面進行羈押。不只是如此,當菲國總統羅德里戈.杜特蒂(Rodrigo Duterte,1945- )於2020年決議無條件赦免賓柏頓,並由美軍護送遣返至夏威夷的美軍基地,這一連串的事件便讓「人民之子」夏威夷分會跳出來聲援來自菲律賓的抗議行動,並串連在夏威夷當地針對此一議題有諸多討論的沖繩與原住民族等社群。雖然在疫情影響下,抗爭規模實在難以擴展,具體改變當局決策的可能也微乎其微,不過不同運動組織之間卻因此有了更多的聯繫、溝通與討論。

  就像人類學家在面對疫情時,因為無法像往常一般進行田野調查而相當焦慮,從事組織工作的社會運動人士也同樣因為他們不能像過去那樣行動感到極為不安,這樣的情緒其實都相對具體地直接反映在不同組織的互動關係上。像是在「人民之子」夏威夷分會每個月的線上例會時,便不時會有其他團體的成員特地前來參加。有些人是為了要和與會者分享他們正在做的事情,有些人則為了尋求進一步的合作而出現,讓疫情的影響反而造就了更多串連與資源整合的機會。

  有段時期在每週三的早晨,「人民之子」的成員會到檀香山市區的一間聖公會教堂協助發放飲食與物資,那就是一個組織之間橫向合作的具體實例。首先,這間教會在疫情之前本來就有菲律賓人、東加人(Tongan)與來自密克羅尼西亞的楚克人(Chuukese people)等多個少數族裔社群會參與活動。在疫情的衝擊之下,不少經濟條件不算好的教友遭逢嚴重打擊,教會決議以自身收受的善款以及政府社福單位的補助,以物資回饋給鄰近的居民和需要幫助的教友。星期三早上是專門服務菲律賓人的日子,「人民之子」的成員通常會與夏威夷勞工中心(Hawaii Workers Center)的志工一起行動。在給出物資之前,除了需要在政府所提供的表單填上民眾的基本資料之外,志工也會順帶詢問他們的勞動及家庭狀況,並試著提供可能可以使用的資源管道。在這個過程中,不同組織的志工之間往往會順便了解彼此能夠提供哪些幫助,讓前來尋求協助的民眾可以適得其所,於是組織之間便逐漸地形成了一個互助的支持網絡。

  如此看來,「人民之子」夏威夷分會甫成立便隨即遇上了組織工作的寒冬,卻也在同時有些機會反倒促成了更多跨地域、跨組織之間的團結網絡。不過除了前述這些相對還是菲律賓本位的行動之外,他們也因為地處夏威夷的關係,不斷反思自己與在地其他族裔社群的連結,還包括有與夏威夷原住民族主權運動對話的可能性。這便使得「人民之子」這個在夏威夷落地生根的菲律賓組織開始有了自己的獨特樣貌,對「墾殖者」、「移民」與「原住民族」等概念有更多的想像及文化敏感度。

  

IV.「原住民族」議題是誰的議題?

  

  對「人民之子」這個組織來說,教育一直都是他們組織動員的核心。也因此,在前述的行動以外,夏威夷分會於例會期間有許多針對時事的討論,每個月也通常還會有另外兩次的讀書會,讓大家能夠在行動之前對於議題有更多的了解。事實上,組織對於讀書會到底都要讀些什麼東西已經有套行之有年的安排,而這與「人民之子」這個組織的運作型態緊密相關。簡單來說,其組織架構的構想基本上源自於菲律賓左翼政黨過去的經驗,是具有明確階序之分的草根組織。以行動綱領來說,在各分會彙報各自在地方上的情況之後,總會便將其統合成聲明稿、新聞報等形式發送各分會,做為組織行動依據。而在教育所需的教材方面,組織先是有賴於分會各自讀書會的經驗分享回饋,最後則會交由附屬於總會的「民主學校」(PADEPA)統籌成一份課程大綱的建議,讓各分會可以根據個別的需求再行調整。

  以夏威夷分會做為主要觀察的切入點,更令我感興趣的是看他們怎麼與總會所交付下來的材料對話。像是在每月的固定例會之中,幹部們除了會把美國總會所發佈的聲明稿、新聞報拿到會議中討論,也會讓成員向大家分享事先分工查詢的夏威夷、菲律賓及國際重要時事。有不止一次的經驗,是參與者在會議的過程中表示:「明明總會都會關注各種弱勢的議題,為什麼聲明稿(新聞報)反而卻沒有提到原住民族?原住民族的議題到底是屬於誰的議題呢?」事實上,總會當然並不是完全不關心原住民族的議題。他們也同夏威夷分會一樣,會聲援遠在菲律賓民答那峨的Lumad人,安排演講讓他們得以講述自己被迫遷且顛沛流離的故事;又或者支持呂宋島北部的Igorot人,並參加他們因疫情而調整為線上舉辦的科地埃拉日(Cordillera Day),遠端為這個菲國原住民族自1980年代開始每年都會舉辦的原住民族團結紀念日助陣。即便如此,他們也確實時常在討論到美國國內議題的時候,忽略了原住民族應該也要存在的聲音。這便讓夏威夷分會有過數次與總會溝通的經驗,希望他們應該要正視原住民族的議題。

  前些日子,美國總會安排了一個關於組織內部教育發展議題的線上會議,邀請所有分會在會議中回饋各自舉辦讀書會的經驗。雖然最後只有二十多個分會的代表出席,不過有別於先前只是夏威夷分會與美國總會的信件往來,這樣的場合反而更能夠讓夏威夷分會向其他美國本土的分會表達自己對於原住民族政治的看法,以及做為一個亞裔移民的政治倡議組織到底如何在其中找到自己定位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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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雖然活動多轉往線上,但組織強調彼此溝通交流的暢通依舊相當重要。
(圖片來源:賴奕諭攝,2020/10/20)

  

  其中一個鮮明的例子,像是分會成員在討論總會所規劃的菲律賓歷史入門課程時,發覺內容似乎少有涉及到原住民族歷史的部分。這便讓我們開始進一步的思考是否因為殖民主義形式與經驗上的差異,使得原住民族的聲音在那樣的歷史敘事中顯得微弱。當影響夏威夷社會深遠的墾殖者殖民主義讓我們看見原住民族如何被擠壓至邊緣的時候,菲律賓這個非墾殖者的社會到底是在什麼的條件之下區別出原住民與非原住民?使用塔加洛語的低地人又為什麼不能夠是原住民族的一份子?在這個討論的過程中,除了重新思考詮釋菲律賓歷史的框架之外,成員們更試著同時把從菲律賓移居至夏威夷的人們的歷史也放進來,嘗試理解菲律賓人到底在夏威夷受殖民主義影響的過程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如此看來,夏威夷的經驗一直都是分會成員重要的參照點。這個參照點不僅幫助他們能夠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菲律賓歷史及自己的根源,比較的觀點也刺激他們進一步以新的方式認識自己所身處的夏威夷社會。

  又比如在分會之中有名叫做洛倫佐的人,他是菲律賓與密克羅尼西亞社群的交集,同時也是「人民之子」與泛太平洋島民學生會的成員。這樣的身份背景讓他在讀書會裡頭的分享一直都是可以引起許多有趣討論的例子。在夏威夷,密克羅尼西亞是一個甚至比菲律賓社群還要被污名化的社群。他們早在幾十年前因為美國的核子試爆實驗被迫遷居至夏威夷,原本說好這只是短暫的移居,事後卻發現故土已經被破壞到完全無法再讓他們回去。失根的他們雖然領著美國政府的補償,許多人的條件卻也沒有辦法讓他們在夏威夷社會輕易地翻身,他們反倒時常被指責是排擠夏威夷原住民族資源的一群人。「事實上,我們就是不可能回到本來的樣子了。既然如此,關鍵的問題便是直至今日仍阻撓我們所有人向前邁進的帝國主義。而菲律賓人不斷抵抗殖民主義的歷史,讓我非常驕傲於自己是個菲律賓人。」在某一次的讀書會之中,他這麼向我們說道。說出要打倒帝國主義這樣的口號或許容易,但洛倫佐那番話背後所隱含的族群關係,反而是替我們指引出可能的行動方針。原住民族的議題不應該只有原住民族才需要在意,原住民族的議題在帝國主義的脈絡之下,該是在夏威夷這塊土地上所有人的議題。

  

V.結語:原住民族、外來移民及其分類的交織變動

  

  人類學家Stefan Helmreich在Alien Ocean: Anthropological Voyages in Microbial Seas(2009)書中舉了一個例子在討論夏威夷的原住民族政治。有一種源自於菲律賓的紅藻—縊龍鬚菜(Gracilaria salicornia)在1950年代的時候,因為船隻壓艙水的緣故偶然地被帶到了夏威夷鄰近海域。即便那是一種會威脅到當地珊瑚礁和底棲生物族群的海藻,1970年代仍有駐點於夏威夷的植物學家再進一步地正式將這種紅藻給引入,希望能夠把縊龍鬚菜培養成對當地人具有經濟價值的海藻。也因此,逐漸擴散至歐胡島周遭海域的縊龍鬚菜,不僅使得地方的生物相由珊瑚優勢轉為藻類優勢,更壓迫到該區域原先六十種海藻,成為最大的單一優勢底棲種。令人玩味的是,當夏威夷原住民族文化復振運動於1980年代以後開始蓬勃發展,有民族植物學者向當地採集海藻的婦女問到他們傳統會採集的海藻有哪些,已經成為是夏威夷生魚飯(poke)配料之一的縊龍鬚菜卻又被指認為他們傳統會食用的海藻。有別於過去人們往往會把庫克船長這個白人來到夏威夷的時間當作一個切點,做為區隔什麼是原生種及外來種的判斷依準,實際上的分類標準是隨著時空背景不斷地在改變且相當的動態。

  以縊龍鬚菜的故事做為一個引子,夏威夷的菲裔移民其實也是在不同的時期因著相異的原因來到夏威夷。雖然不見得能夠就以此完全打破人們對於原住民族與外來移民分類範疇的想像,這些範疇卻也可能在菲律賓的社群內部或是其與不同族裔之間的互動中相互影響且調整,甚至得以藉由找到彼此共通的基礎而有共存、共生與相互支持的可能。本文嘗試以「人民之子」這個菲律賓左翼青年政治倡議組織點出夏威夷「原住民族」團結政治的特殊性。該組織在菲律賓與美國本土起源的時候,著重關注菲律賓國內情勢以及菲裔社群的課題。它卻在夏威夷落地生根之後,開始必須要去回應這個多族群社會所欲面對的原住民族政治議題,使其進而反過頭來向原先的菲裔社群提出挑戰,讓亞裔墾殖者這個通常隱而不現的身份得以被拉出來有討論的空間。這也讓我們看見了團結政治不該理所當然的被浪漫化,就像是Juliana Spahr在詩作中強調「阿羅哈」在當代社會中的曖昧與爭議性一般,不同族群之間的關係就是在不斷接觸、摩擦與溝通的過程中,逐漸變得更為清晰的一個形成過程。

  

引用書目

Cayetano, Benjamin J.

2009 A Memoir, From Street Kid to Governor. Honolulu: Watermark Publishing.

Helmreich, Stefan

2009 Alien Ocean: Anthropological Voyages in Microbial Sea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Spahr, Juliana

2001 Fuck You, Aloha, I Love You. Middletown, CT: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