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鈞瑋

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助理研究員

 

  當我於2009年開始收集布農族基督教傳教史相關文獻時，發現最早關於布農族傳教史的文字記錄出現在《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百年史》中胡文池牧師撰寫的第四章〈布農族傳道簡史〉（1965）。文中主張布農族傳教史始於1948年，這正是胡文池牧師開始到臺東縣延平鄉各村宣教的那年。

  然而，這樣的宣教史並非沒有爭議。2010年2月，我在田野中發現，當地的布農族社會流傳一則不同於官方版本的宣教史，亦即：「女巫Abus是第一位布農族基督教傳教士」（圖1）。第一位告訴我這個「布農版本」宣教史的人是布農族第一代傳道人黃順利牧師（Talima Nahaisulan），他是這麼說的：

  

圖1　在布農族基督教初期傳教史中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布農族人Abus（漢名高玉枝）

（圖片來源：胡文池提供，2010/05/17翻攝）

  

Abus從一位太魯閣族基督徒奧山那裡聽到聖經故事。她對耶穌只要用觸摸或吸吮病人身體就能為人治病的能力感到十分訝異，希望將這樣的力量加入她的治病能力中。在奧山的建議下，她到鄰近的漢人教會參加星期天的禮拜。她發現，信徒在禱告結束前會念耶穌的名字。她於是學習這樣的方式，在治病最後念耶穌的名字來召喚耶穌的力量。……因為Abus這樣的做法，耶穌基督的名字在布農族的區域被廣泛的流傳。……早於胡文池牧師到達之前，她已經開始在布農族的村子裡傳福音。

  

  然而，胡文池牧師對Abus的描述卻相當不同：

  

1945年7月奧山被日本人派任為清水衛生所衛生員。因他薪水不多，生活困苦，所以常常到Abos¹的家吃飯。……有一次奧山的日文聖經被日人發現，竟慘遭痛打，Abos就問他為何被打，他說是因為信奉基督教，並說信教者若禱告，疾病便會痊癒。Abos是一個巫女，常為布農人念咒，行邪術醫病。聽到耶穌有那麼大的力量醫病趕鬼，就大為高興，希望得到這種力量，乃決心加入基督教。……奧山對Abos說：「你若要得到這力量，一定要丟棄巫師用具，並且禮拜天要到東里禮拜堂禮拜，學習他們的樣式。」（胡文池 1965：402-403）

  

  從這段紀錄中得知，從漢人傳教士的觀點，Abus絕不可能是基督教傳教士，充其量只是過去行巫術錯誤行為的見證，重點在於她的悔改與基督教神的大能。另一方面，這也呈現當時臺灣基督長老教會對布農族傳統信仰的理解：巫術是異教特質的充分呈現。在教會的記錄中，通常將巫師稱為「假先知」，將其所行之事稱為「迷信」或「交鬼」，並記載許多「巫師悔改」的案例（胡文池 1965，1997[1984]）。這些表面上看來是剷除巫師的舉動，實際上反而突顯長老教會有意利用這種方式，建構基督教神能力的強大。正如一位布農族牧師的評論，對胡文池牧師而言，Abus的例子並非用來做為她改信基督教或是主動宣揚基督教福音的事實，而是強化布農族傳統信仰的落後無知。

  雙方的爭論並沒有進一步的討論，反而呈現各自表述的狀態。1990年，布農族的劉彼得牧師以另一種不同於胡文池牧師的觀點書寫Abus的事蹟：

  

然而其巫術已非原始巫術，是原始巫術加上基督教福音融合而成的巫術行為；所到之處，先召集病人之親友，甚至村落中的人們，先談論聖經的故事，福音的簡易內容，而後施於巫術，口中唸唸有詞，結尾詞為：奉耶穌基督的名，阿們。（劉彼得 1990：36）

  

  此後，從21世紀起在神學院裡接續出現許多關於布農族宣教史的碩士論文（田明賢 2003；陳秀春 2004；宋紀嫻 2007；馬羅大 2009），在這些新生代布農族牧者的筆下，他們對Abus這種結合傳統信仰與基督教方式的作法一致給予正面評價，推崇她是第一位布農族傳教士。馬羅大（2009：12）甚至引用新約聖經中使徒行傳中的經文尊崇Abus對布農族早期宣教的貢獻：「她行了許多的神蹟奇事，因此主天天下賜給她許多得救的人。」

  從這個布農族初期傳教史爭論的案例中，可以看到布農族人在改宗過程中的能動性與主體性。布農族人與基督宗教相遇是一個極為複雜的過程，族人在過程中，不斷摸索自己在當代社會中的定位，並界定自我與他者的關係。

 

附註

[1]胡文池牧師在1949年以羅馬拼音符號訂定布農語的書寫系統，共有17個母音與個子音，這裡Abos即依據這套書寫系統拼寫。後來根據教育部及原住民族委員會2005年公布之布農語語音符號系統，母音o統一使用u來記音，故為Abus。

 

引用書目

田明賢

2003　《布農族宣教勇者─田光明牧師宣教史錄》。玉山神學院神學研究所道學碩士論文。

宋紀嫻

2007　《臺灣基督長老教會布農中會崁頂教會歷史沿革與現況（戰後1947年至2006年）》。台南神學院道學碩士論文。

胡文池

1965　〈布農族傳道簡史〉。刊於《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百年史》。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歷史委員會編，頁402-424。臺南：人光出版社。

1997[1984]《憶往事看神能：布農族宣教先鋒胡文池牧師回憶錄》。臺南：人光。

劉彼得

1990　《臺灣基督長老教會布農族教會宣教研究》。台灣神學院道學碩士論文。

陳秀春

2004　《黃順利牧師之傳道史》。玉山神學院神學研究所道學碩士論文。

馬羅大

2009　《布農中會馬聰敏牧師傳道史之口述歷史》。玉山神學院神學研究所道學碩士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