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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制自然消亡的現代性湧現──從族語特展說起 時事快遞 46 2021/06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原住民族語言研究發展基金會於今年(2021)2月20-21日舉辦「世界母語日─原住民族語言發展會議」,同時推出「原住民族語言推動成果展」,並在一個半月後,假凱達格蘭文化館以「我們一起說族語特展」為名,自4月8日至23日轉場續展(見圖1-圖4)。現今,國家擁有原轉會的語言小組,大學裡有語言中心開設語言學習班,各級政府陸續辦理語言教學活動,也成立了多個各族語推動組織,而作為統合樞紐的語發基金會更已正式成立。凡此,再再展現國家亟欲讓原民族語重現舞臺的雄心壯志,對於各界的努力,吾人應予以高度肯定。

  過去二十多年間,有國內重要的語言學前輩,在其所有提及臺灣南島語族語言問題的論著裡,必會講到各族語言處於瀕危,有幾個小族群甚至算得出分別只剩個位數字的老人語言能力。然而,現在16族均已有基本語法專書出版,電視臺和廣播電臺有各族新聞和其他節目,而且年輕播報員居多。不是說瀕危嗎?那這些年輕人又打從何處迸出?顯然,單就語言本身來看問題,可能會流於片面,或者說,在部落現場或許隨處聽得到老人感慨年輕人不會族語,惟若很快信以為真,那一方面即可謂對世代競合關係的忽視,另一方面真的就是對族群文化能動潛力所在的無感。事實上,人的存在,不是只有在某一時刻講與不講,或者會與不會特定語言,而是端看那份隨時可能展顯出之追求我族尊嚴的力量。過去甚至連夢想都難以觸及的資源,在近10年間全數到位,族語文字化也確立了多時,認證考試更實施超過10年,通過考驗者年愈增多。此時此刻,不知當年語言學家的瀕危消亡預測是否還有效?臺灣有此一族語復甦奇蹟,從前時光裡,不僅無人得以預測,更反向充斥著悲觀結論。據此,當下絕對應是一個得喝采的年代囉!然而,真的如此嗎?

  族語資源在形式上充沛了。但,它會否如我在《後認同的污名的喜淚時代:臺灣原住民前後臺三十年》(臺北:玉山社[2017])一書所言,其實前後臺差很多!?前臺光鮮,後臺幽微?後臺就是原鄉部落與都原社區生活。現在到部落,聽到族語仍然有限,族人間的日常交談,至多就華語流暢中穿插幾個單詞。像筆者這種非原民跑去部落講兩句在地話,會被驚艷稱讚,但對方似無意願繼續以族語來交談。一位泰雅語教師曾感慨說,孫子跟她嗆說學族語沒用,因為外面用不到。那麼,到頭來會否族語只剩考試?一切為那份認證資格,過了就不理會了?那,是不是又回到前述語言學者的警語,原民語言終究還是瀕危,繼而往平埔族語的下場演化,最終全數成了死語?

  此次展覽展出了各項成就,我們從中得知公部門、教育單位、以及關心者做了多少事情,成立了多少中心,辦過多少活動,通過多少認證,但,它們通通都是前臺景象。其實更加值得吾人注意的應是後臺,因為那是前臺所付出之後的接受一方吸收驗證場域。現在有部分全程族語使用的活動紀錄,例如全鄒語祭典和全魯凱語的現代集會,那的確是令人讚嘆的一刻。但,佩服之際,筆者發現參與者多係本來就是族語拿手的各部落碩果僅存好手,而非當下從族語學習資源學來的新手。換句話說,新時代的族語認證通過,並不等於就是傳統族語好手的傳承或接班人。想來,這突然又成了大問題。

  以後的語言表意主流,會不會就是單詞穿插於華語裡頭?今天,臺語/福佬話單詞混在華語出現,在都市生活裡就日益常見,此例或可為參考。語言學前輩認為原民語言會消失,就如同平埔一般。但是,他忽略了平埔所處大環境和現今時空根本不同,前者就讓它自然地消失,因為當時沒有任何外在力量的阻擾或抗衡,反之,身處後者其境,也就是當下,則想要自己消失也難,因為外在復振組織、學習策略、學校開課、民間班別、考試機會、政策鼓勵、加分誘因、保護文化等等之有形無形機制突然湧現,它們構成了對自然消亡的巨大抗阻力量,所以,原民語言當不至於消失。但是,不消亡與語言的永續並非同義詞,因為外在阻卻要素畢竟都是外來的,它們全屬現代性人權人道和文謅謅呼籲的廣泛抽象價值範圍,根基不甚穩定。族群的族語高手依舊暢快說話參與祭典,而獲有認證者卻另成一類群體,前者傳統在身,後者現代人物,他們或一起阻絕了語言消亡,卻也帶出現代人物在不消亡語言世界裡,自身距離深刻語言文化仍遠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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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特展報到處
(圖片來源:李莎莉攝,2021/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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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語發中心成立一周年成果
(圖片來源:李莎莉攝,2021/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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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展示各單位語言推展成績
(圖片來源:李莎莉攝,2021/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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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特展區入口設置各族問候語看板
(圖片來源:李莎莉攝,2021/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