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中國雲南西雙版納傣族是55個官定少數民族中被賦予浪漫特質的典型代表，強調該族年輕女性身體形象與觀賞者感官經驗的語彙或意象，在日常口語或書寫資訊裡尤為顯著。國際人類學者對此一向多所關注，各個專題論著自筆者1993年出版《傣泐—西雙版納的族群現象》一書以降，二十多年來從未間斷。本文即以Anouska Komlosy（2004）和Jing Li（2012）的二篇論文為例，探討不同作者的關注要點及其所引發之問題。

  擁有英國St. Andrews大學社會人類學博士學位的Komlosy聚焦於名聲一向大噪的傣族潑水節。她在文中敘述傣族新年多為早上遊行，下午潑水。遊行有出場的順序，官方高上單位為先，農村團體墊後。而潑水則有如打破界線，理論上人人互潑，代表某種平等意涵。不過，水雖被認為係大家相互祝福的媒介，但，人們卻也藉之彼此有效地區辨。例如，不會潑著穿正式服裝者，也不潑長官領導。人們會製造出被潑的對象，再玩耍該對象。通常老外和青春少女是被眾人集中潑水的目標（圖1）。另外，被政府圈圍固定的大潑水區內，人們似乎以區辨版納州內與非版納外人個體為主，而不會強調不同民族之別，也就是同屬版納各族居民，會聯合將水潑往外來的觀光客或異鄉人。基本上潑水也有如嘉年華活動，大家在此一時空中，消除了對異調人士或強勢文明的憂慮甚至恐懼，因此可以毫無限制地以水灌入如西方人等異邦人的衣內和潑向對方身體。不過，一般而言，水資源珍貴，偏遠村寨並無此類潑水活動，只有幾處必定會進入媒體和大眾視野的大城鎮，才被引導成極近瘋狂狀態。

  

圖1　極具針對性的潑水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1/04/13）

  

  美國賓州Gettysburg學院東亞研究學程副教授Jing Li博士則側重於傣族女性身體的被媒體塑造以及族人自身之主體回應的過程。Li描述某一來自北京中央機構的攝影團隊來到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目的係攝製該族女性生活，以為當下見證。原本在自治州勐罕地區有一商業機構曾表演傣女水中沐浴，後被政府勒令取消。此回專程南下的拍攝團隊，也不喜歡這種，因那被認為是很人工化地造假演出，他們要拍真正自然原始的。於是，團隊找來4位少女在江邊入水沐浴。攝影團隊表示，如此鏡頭美極了、這才是真正傣女沐浴，無憂無慮且如詩如畫，並深具療癒，更是真正快樂的精神洗滌。Li指出，在此一例子上，傣女的異國情調性＝自然詩篇＝精神上再次鮮活了傣族的民族身體。攝影團隊情緒上經驗了傣女江邊沐浴，也預知了自己返回都市之後忘懷不了的夢幻生活。

  不過，演出的少女們，也向作者表達了主體性觀點。她們分別表示，誰會想在江河裡演出啊！？希望以後不要再找人來演。水裡好冷好髒，對頭髮很傷。自己其實很害羞，也只能勉為其難，用傘遮掩配合。在家裡洗澡很方便，根本沒有人會到江裡洗，一方面很不方便，事實上也早過時了，感覺很不舒服。不過，這些來自鄉下的女孩也深知農村實際上彷如被進步文明淘汰的化外之地，而若能參與觀光活動，即可以不需要下田和割取橡膠，更能享受解放的夜生活。總之，她們不能控制自己作為展示的身體（performative body），在行動上即會無由自主地前往表演現場。

  我們看到了此一被深度詩畫塑形了的「造假」族群特性，也認知了少女尋求加入城市觀光演出之自我意願，二者卻似相互矛盾，但，之所以能夠很快找到少女江邊出演，即為不少人其實是躍躍欲試的明證。Li和Komlosy二人的文章主題，江河沐浴與潑水節，均為當代傣族被形塑成民族代表的文化項目，後者年年大肆宣傳，萬人參加，旅遊機構更在特定場地聘用成群少女天天演出（圖2），這是國家支持反映少數民族生活歡樂的一幕。而傣女野地洗澡一事，雖不被公開鼓勵，但，代表中央的攝影單位所呈現之自然原始民族風作為，更十足說明了主體社會歷久不衰的非漢族極致浪漫女體想像（see also Gladney 1994）。¹

  

圖2　西雙版納勐罕地區商業機構的天天潑水節表演

（圖片來源：謝世忠攝，2012/09/10）

  

附註

[1]依照Dru Gladney的研究，許多非漢族群均被中國大社會予以女體浪漫化，最具代表性者為雲南畫派的裸女寫生。亦即，裸露之軀被想像成非漢族平日景象。裸與非裸在非漢族和漢族二元對立架構下，就是不文明與文明之別。

 

引用書目

謝世忠

1993　《傣泐：西雙版納的族群現象》。臺北：自立晚報文化出版部。

Gladney, Dru C.

1994　Representing Nationality in China: Refiguring Majority/Minority Identities.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53(1): 9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