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筆者1955年6月生，1982年在臺大考古人類學系芮逸夫教授指導下完成中國川滇儸儸族民族史碩士論文，2018年指導臺大人類學系首位泰雅族博士生畢業，2019-2020年跟著Yasu Lebin（陳香英）老師學習泰雅語。從1955經1982，及至2018和2020，這些年頭以及芮教授、泰雅博士和Yasu老師外加筆者自己，到底連結起什麼共同事情？這幾日一位曾幫筆者整理過芮教授1991年過世後，師母和二位公子送與我的教授遺物的資深學生，捎來一份泛黃紙片，前述年日人物等等，一併躍跳入心，那是65年間的種種原住民緣分牽線。

  那是一份苗栗縣警察局甲種入山單，上頭有申請人「教員」芮逸夫以及他的二名擔任證人的隊員何廷瑞與陶樹雪，前往地點為泰安鄉，入山事由「考察泰雅族原始文化」，停留期間民國43年12月31日至44年1月8日。距離此刻的半年後，謝世忠出世，然後一步步有緣地與人類學、芮師、泰雅族以及Yasu老師搭上線。

  芮教授一行，拿著入山單，謹慎依循小紙條背面種種與在地人事物有關的規範：「不得與山地人民接受贈與金錢及物品」、「不得有猥褻戲謔污辱誘騙或妨害風俗之行為」、「不得有詐欺勒索煽動或妨害山胞社會安寧秩序之行為」、「不得有損害山地人民利益及不正常行為」、以及「未經當地指揮所特准不得在山拍攝照片繪具地圖刺探地勢」。今日再次細看這些條目，還真的有幾分「山胞」容易受騙的普遍認知，以致於山地必須封管，以為純淨。此舉其實數百年來都如此，清國和日本政府都曾想盡辦法，不讓平地漢人逾越雷池，直到國府依然秉持原則。那麼，今日原住民族部落大致完整，族群文化意識亦頗強韌，可與政府長期擋阻外人於界外有關？或許有些吧！但到頭來還是入侵者獲勝，看看今天，平埔幾乎沒了，山地方面土地也早已破碎，保留地常見原住民只是掛名，真正控有者，絕大多數就來自山下。

  芮教授的一行五人，全都專業（芮和何是老師，陶以及許世珍與丘其謙是學生），實際工作才6天，卻能有6大標題的報告，分別是錦水村的泰雅族、親屬團體、獵頭舊俗、飲食、衣飾、居住（見芮逸夫等 1955）。筆者十二年前收了復興鄉泰雅族優秀博士生，隨後常有機會前往拜訪，久之與學生家人和部落族人熟識，好友往來之餘，也請益學習了不少泰雅知識。於是決心學語言，剛好臺大開授，請來出自復興鄉後山巴陵，後來宜蘭大同國小校長退休的Yasu老師上課，筆者全年全勤，唸讀寫都快樂，也因多少可以講幾句，感到和泰雅更為拉近，心情總是大好。

  此時最想做事情，就是回到泰雅學術研究，看看略懂語言的自己，重讀各方著作，是否會有另項心得。首先找來的就是自己恩師芮教授錦水村報告。其實，還真的佩服當時候的匆匆幾日成績，例如，他們記到「貝珠」稱為axa或qaxa，以及數目字「一」稱為otox或qotox，事實上，錦水地區族群部落變動複雜，現在稱之為汶水群，而過去歷史上則與大安溪流域的澤敖列群（C’oli）接近。泰雅另一大群Squliq（主要分布桃園復興區、新北烏來、以及宜蘭大同）和苗栗C’oli群最大差別之一在於前者q音維持良好，而後者則幾乎全部失去，所以，在復興區，「人」稱作squliq，泰安鄉則叫做s’oli，二群的中文稱名賽考列克與澤敖列，也得自於此。顯然，芮教授團隊的65年前，錦水村泰雅族正居於q音存留與失去之交，才會有的有發音，有的沒有，研究者因此兩種都記錄。另外，泰雅著名的gaga規範，被識別成親族團體或祭團，也來自於芮氏團隊的意見（按，比錦水村更早之南投瑞岩泰雅部落較大規模調查起於1949年，亦由考古人類學系師生主導。當時由林衡立[1949]負責宗教篇，他將gaga界定為祖先的命令和遺言或祖訓，尚無以之為親族團體的說法）。芮氏團隊用大寫GAGA以及中譯「噶噶」稱之，也影響了後世部分研究者。

  筆者碩士論文研究儸儸族（今稱彝族） ，該族和泰雅一樣採行父子聯名制度，芮教授有泰雅經驗，也寫過儸儸所屬之藏緬族系與泰雅族命名比較之論文，因此，非常支持我的題目選擇，縱使當時都還不能至大陸進行田野。年輕時代的筆者沒想太多，也從未將自己研究連線泰雅，只是時過多年，有機會對泰雅族更多認識，朋友一堆之外，更還學了語言。今天看到入山證，上頭有著政府對「山地同胞」的關懷，自己很不願意認為那不是真誠的，畢竟，多個進入臺灣的國家政權態度都如此，縱使老是失敗收場。還有，老師大名在上，「泰雅原始文化」同時出現，卻又於報告書上讀到學者認真地整理民族誌問話答寫資訊事實，而它的內容精確豐富，剛好給予外界「原始」的想像一記棒槌。

  感念芮師，感謝Yasu老師，也慶幸指導了優秀泰雅學生。入山單薄薄紙張，筆者與之同年，觸摸緩緩，喚起了時代裡勤奮師尊及諸多學長的記憶，也想及族人山中艱難歲月，還有國家面對非主體群體的一份關懷和一份陌生境地。大家還有得努力，持續開展更令人期待的族群關係。

  

圖1　芮逸夫教授等人1955年苗栗探訪錦水村泰雅族入山單

（圖片來源：謝世忠提供）

  

引用書目

芮逸夫、何廷瑞、許世珍、陶樹雪、丘其謙

1955　〈苗栗縣泰安鄉錦水村泰雅族調查簡報〉。《考古人類學刊》5：29-43。

林衡立

1949　〈瑞岩民族學初步調查報告，肆：宗教〉。《文獻專刊》1（2）：4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