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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桃園人/桃原人:三對移居都市的阿美族夫妻生命史 本期專題 45 2020/12

文/李慧慧

李慧慧

桃園市政府原住民族行政局原民福利科科長

 

I.前言

 

  近世因資本主義、交通科技的快速發展,以及全球化浪潮的席捲,各國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等之交流互動日益頻繁,人口亦因此劇烈流動。伴隨國內城鄉遷移、國際跨國移動、及族際通婚等現象大幅增長,內外交織,形成前仆後繼的移民潮(chain migration)(Reynolds 2004: 20)。都市代表人類文明歷史進展一個很重要的觀察點,特別是在工業革命、資本主義之後(McDonogh 2000: 115)。1930年代以降,後殖民時代來臨,人類學者研究的地區,成了新興的現代國家,多處地點在商業和國家力量導引下,急遽都市化、工業化。都市快速成長,邊陲部落或非主流族群人口大量往都市移動,加速社會變遷。

  臺灣原住民自1960年代以後,有著相同的生存處境,大量從東部原鄉部落移往北部、西部地區,多數集中居住在新北、桃園等城市。戶籍移出原鄉部落的原住民人口數已近半數,然而實際移居都會區的人數已過半,桃園市從過去眷村最多、新住民人口最多的城市,而今也是全國都會區原住民人數最多的城市,其中阿美族設截至109年9月底設籍桃園人數為36,812人,成長了幾倍1。詹素娟指出近年升格直轄市的桃園市,其產業結構與臺灣經濟發展緊密相連,吸引眾多原住民勞動力,阿美族是大移民的主體,新鄉變故鄉,綻放原民文化,從空間、時間探究,恐怕有更多超乎意外有趣的發現,堪稱「升級版」的原住民族史(2015:26-28)。

  從原鄉移居他鄉,他鄉日久變故鄉,是累積長時間日常生活的經驗,文化形式形塑地方特性,進而產生情感歸屬,激起認同意識。段義孚指出地方(place)是人存在的立足點、自我實現的特定領域、意義的儲存庫,是具體可見的景觀及象徵符號,地方是時代的產物與留下的痕跡,文字強化了這份歷史感(Tuan 1977:221)。然而,新鄉與原鄉之間,是否如黃應貴指出阿美族人呈現「兩地社會」,在都市建立家園,並未捨棄居地家鄉,兩地密集往來,常常來來回回,創造新的文化形式(2006:180-181)?或如謝世忠與劉瑞超從阿美族在都市建成聚落、舉辦豐年祭,展露出阿美族社會文化特性中具有「自我性」與「裂解性」等二大特性(2007:301)?都市新鄉的生存情境,以及新鄉與原鄉兩地的意義與作用為何?值得一探。本文以人物生命史做為一種研究路徑,透過訪談紀錄,將個人重要的生命故事置於歷史脈絡之中,以個人敘說(narrative)方式,重述人與環境互動的過往生活,並進一步分析原鄉與新鄉的關聯。

  本文書寫對象係移居都市的三對阿美族夫妻,半世紀以來從花蓮臺東輾轉西遷,最後都落腳在大漢溪畔,開展自己獨特城市特質的生命故事。自原鄉移住都市新鄉,面對不同的處境,各自經歷不同的都市經驗與遷徙歷程,從移居都市到最後找到宜居的地方—落腳並定居在都市河岸部落。藉此了解在社會發展過程中,勾勒自原鄉部落移入都市新鄉的阿美族社群存在的形式,進一步分析都市與原鄉的連結狀態,對照過去研究曾指出的城鄉兩地的狀態,讓我們看見移民社群存在的另一種新的文化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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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本文三對夫妻所居桃園大漢溪部落的聚會所是文化傳承重要的場域
(圖片來源:李慧慧提供,2020/11/18)

 

II.都市傳福音

 

  二戰後,西方宗教在臺灣積極宣教,在原鄉部落立下深厚基礎,多數原住民族人信仰基督宗教,教會是部落與外來文化、社會、經濟接觸的重要象徵和痕跡,也是族人認同的核心(李亦園 1978:62;邱韻芳 1997:154;林素珍等 2008:87-106;楊士範 2011:88-118)。原住民族人遷居都市之前,大部分已改信基督宗教,對其社會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黃宣衛 2005:59)。

  在這樣改宗的大環境下,出生在花蓮縣玉里鎮安通部落的Mayaw2,從小跟著媽媽一起上教會,立志在教會服侍。自1965年開始擔任傳道人,分派到花蓮馬太林教會,當時認識自花蓮學校畢業返回部落的Hana,他/她們幽默的說:「認識不久,即來電50」。彼此互相喜歡,很快地於1966年結成連理。婚後Mayaw先後在花蓮的三間教會傳教,同時擔任阿美中會總幹事。Mayaw開心榮耀地說:他在花蓮傳教時,「阿美中會」當時尚未依地區劃分,而是由全國各地阿美族長老教會聯合組成。隨著教友移出花東原鄉,移入西部之後,才分成東美、西美與阿美等三個中會。在未劃分前,阿美中會成立50週年慶祝活動在花蓮縣光復區主辦係由他策劃,參與的教友相當踴躍,集結了眾多信仰基督宗教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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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MayawHana夫妻關心都市中族人的信仰及公共事務
(圖片來源:李慧慧提供,2020/11/18)

  

  隨著生存上的需求,追求美好的生活,愈來愈多族人離開花東部落,也因空間的距離,離開了經常聚會的教會。花東移民在都市的工作地點經常改變,常會跑來跑去,生活不穩定,疏離教會後,這些人處在信仰游離的狀態下,是教友口中「都市中的迷途羔羊」,不過,這些迷了路的羔羊,一有機會仍是想回到羊群中。族人離開了原鄉禮拜的教會後,進到與原來部落截然不同的都市環境,面對大樓叢林的冷漠、工作壓力、熙攘人群、擁擠車流以及內心孤寂,不安的心常需依靠與支持,於是「找教會」也成了族人在都市生活共同的經驗,透過教會的愛,得到期望的扶持與正向能量,並且也因為找教會,在都市中找到了族人。Mayaw牧師夫婦有感於族人進到都市後如迷途羔羊,把羊兒找回來是牧者重要的任務。

  相較於原鄉,都市傳教初期顯得困難。但牧師與師母依然堅持,且加倍關心在都市中遇到困難的族人,持續追蹤其生活狀況。他們常參加都市的活動,如豐年祭、體育競賽、文化活動等,知道是族人,便主動上前詢問:有上教會?並邀請族人到教會禮拜,互相留下聯絡方式,持續關心。孩子升上高中後,約1984年舉家遷移高雄傳教約有11年。因桃園有愈來愈多的阿美族人,1995年被總會派到僑美教會牧會。1996年夫妻倆稱是他/她們人生中三喜之年,三喜是指牧會滿30年、結婚30年、於桃園平鎮桃花源社區購屋等。牧會期間夫妻倆常跟著總會出國,自籌旅費,師母以爽朗笑聲,開心自傲的說:「我很會存錢,買菜回來後,會將零錢放入豬公存錢筒,每次出國前打開,有5萬、7萬不等,做為二人出國費用,包含購屋基金,也是這樣存來」。

  2004年,僑美教會甫完成改建,Mayaw牧師即辦理退休。退休前,師母的三位姊姊已先到大漢溪畔採集野菜捕魚,在河濱地種菜、搭建簡易農寮(taluan)。牧師夫婦雖已在平鎮桃花源居住十餘年,但還是非常嚮往田園生活,只要有空,夫妻倆喜歡到河濱,那裡有菜園、有農寮、有親人,也成了家人經常聚會的地方。這樣的機緣,促使牧師跟著搭起簡陋的小小工寮,當做自家人禮拜的「牧人福音中心」,並做為未來開拓教會的準備。一開始,僅為家人一起讀經、禱告、相互支持的地方,後來來此造訪的親友,也因喜歡此地,遂在牧師邀請下,先後加入福音中心。福音中心以阿美族語宣揚福音,位於仿若原鄉環境的都市河岸,吸引阿美族人前來,又因牧師不時的主動探訪、關心,適時提供幫助,過來禮拜的人愈來愈多,甚至包含遠自臺中和淡水來的。族人有困難,牧師主動幫助,前者受感動即會一起禮拜,此一模式常出現在族人找教會的經驗。

  福音中心時期,牧師一家人透過展望會,將奉獻金轉給需要幫助的人,知道那裡需要,主動關心協助。曾有族人的孩子生病住進長庚醫院,前後開刀7次,在家屬心裡煎熬的過程中,牧師一家經常幫他們禱告,孩子痊癒後,全家深受感動,便固定來此聚會。另有一位族人,離開花蓮時先至高雄工作,結識牧師,常受其照顧,工作北遷桃園後,主動和牧師聯繫,到福音中心禮拜,隨後並入住河岸。

  福音中心有不少的教友與牧師一樣,都來自花蓮縣玉里鎮安通部落,原鄉部落族人能在都市聚在一起禮拜,促成這樣團聚的關鍵人物便是牧師。他在都市傳教已有50年的時間,長期關心族人的信仰,遇到來自同部落的族人,更是惺惺相惜。牧師心想福音中心可以成為族人聚會場所,也藉此把上帝的愛傳出去,於是設法把自安通部落遷到都市的族人盡量找來,其中還有遠從臺中、淡水來的教友。把部落族人找回來,互相加油打氣,傳承傳統文化、共構部落,筆者認為這突顯了阿美族文化特性中,具有「向外開展」的本質,利於遷移、流動。茫茫都市人海中,教會成了族人相互支持的「家」,產生了磁吸效應,將族人聚合在一起。

  2009年初,牧人福音中心也和河岸其它的農寮一樣,經歷強迫拆遷,教友曾和部落族人一起上街頭抗爭。抗爭階段,牧師以信仰安定族人心靈,共食及共同禱告,決定原地重建部落。由於牧師擅於對外溝通,又能讓族人安心,於是自那時起即被推舉為部落頭目,擔任至2019年。部落重建時,族人凝聚共識,在4個月內,以最低成本、最快速的方式,自行規劃、自建房舍,福音中心也在教友合力下,從整地、造屋、裝修到園藝,一路親手打造。當主體木造結構完成,而屋內裝修、窗戶尚未完工之際,正值凜冬,但教友已開始在此聚會。

  福音中心的教友散居在新北市、桃園市、台中市等地區,是Mayaw在都市中邀請過來。在有了部落之後,人數漸多,福音中心於2011年正式轉型成為教會,納入阿美族西美中會。教堂是該部落中最吸引人的建築物,從遠處望向該部落,在三排紅屋頂旁,矗立高聳的十字架,最聚焦目光,尤其夜裡明亮的十字架,一望即見部落及教會。

  房子遭到拆除,抗爭時期除了共食,共禱,互相支持之外,唱歌跳舞也影響人的心靈,具有團結齊心、激勵人心、給人信心等功效。師母Hana喜愛歌唱,渾厚響亮的聲音,常帶領族人,以歌聲提振士氣,走出悲傷的情緒。師母創作「部落山水歌」,係使用原有阿美族歌謠曲調,依族人心聲來填詞,牽動並形塑阿美族人的自我認同,並以歌唱做為阿美族人與城市、國家對話的媒介。說明族人何以選擇居住河岸,人與土地的關係,不僅看到遷移的歷史足跡,也可藉以理解大漢溪作為一個生命象徵,與阿美族血肉相連,他們腳下走過的每一吋水流、每一分土地,都與族人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情愫。雖說這是「部落歌」,其實也是「安心歌」,讓大家唱了,除了族人很高興、很滿足地繼續住下去,也讓政府、觀光客及關心者看到之後,支持阿美族續住在這麼美好的地方。

  牧師夫婦倆皆已年逾七旬,子女也各自成家。牧師還有大哥住在玉里安通部落,過去回鄉做客時,寄住大哥家過於擁擠,後來自家族分得一塊農田(omah),孩子即建議自建農寮,遂於十多年前,在自家種植檳榔的土地上搭建農寮。農寮的建材很少花錢去買,大部分木板是收集自都會區的廢棄物,由牧師自都會區載回部落。牧師以前並無建屋經驗,但這次靠自己搭建,師母笑著稱讚說:「牧」師退休後變成了「木」師。然而,他們雖在原鄉部落搭建農寮,但因都市就醫較方便,並不常住原鄉,稱該處為「玩的旅館」,反而較多的時間住在桃園。筆者常見夫妻一起現身桃園市各大型活動如豐年祭、教會活動以及在大學校園擔任特聘老師,教導青年學子。

  他們說:「我們已是桃園人了,回鄉只是做客」。可見,他們的生活以都市為主,原鄉為輔,這也使得傳統看待原鄉與都市的角度,從只是注意回鄉是否有房舍或回去的次數多寡,轉而越來越被看重的是,這群人已離開原鄉多年,對都市生活、土地與活動參與的高認同度。

 

III.都市現原音

 

  部落中公認最有才華的當屬樂師Walis。該部落第一代主要是由黃家四姐妹組成,他是黃家大姐的次子,因而族人稱他為二哥。傍晚時分,路經部落時,附近河堤上方經常傳來悠揚浪漫的薩克斯風樂聲,吹奏者正是二哥,面對空曠的河川綠地,微風徐徐,夜空靜謐,享受著與大自然交融的樂趣。

  二哥生於花蓮玉里馬太林部落,在他孩童時期,部落族人以務農為生,青壯人口外出工作者少,那時晚上常聽到不同樂器的演奏,大部分樂器是族人自製,例如以竹子製成簫、笛子,吹奏的曲子大部分出於自創的樂曲。二哥的阿公與父親都是部落第一代基督徒,從小就跟著上教會。國小時期參加主日學,有外國牧師捐贈一批樂器,吸引孩子,並請其他教會老師教導。阿公房子夠大,所有樂器由阿公保管,他回想兒時笑著說:「那時很調皮,每一項樂器都拿來練習」。後來老師發現他有音樂的天份,把參加主日學的孩子找來組成樂團,二哥主要學習吹奏小喇叭,有了樂團,勤加練習,其他教會有聯合活動時,牧師會帶他們去表演。二哥自小就喜歡站在臺上演出,同時,也喜歡風琴的聲音,渴望碰觸琴鍵,但風琴不能隨便使用,只有聚會唱聖歌時,才由老師伴奏開啟。為了夢想,他曾把教會玻璃打破,進入教堂,無師自通,學會了彈奏風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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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Walis是虔誠的基督徒自幼喜愛音樂
(圖片來源:李慧慧提供,2020/11/18)

  

  二哥就讀花蓮縣玉東國中時,參加學校樂隊,樂隊老師是位客家籍的基督徒,隊員不只有阿美族,還有客家人和閩南人,反映出生活圈有此三大族群。在老師用心帶領下,國二第一次參與正式音樂比賽,初試啼聲就榮獲花蓮縣管樂比賽第一名,接著代表花蓮縣參加臺灣省賽。參加省賽是二哥第一次離開花蓮,從東西橫貫公路到臺中,世界觀變的很不一樣,那次比賽榮獲了全省第二名佳績,優異的成績,增強自信,對音樂更加熱愛。

  1969年國中畢業,二哥跟著父母到都市,父母隨著工地更換住所,他則到桃園龍潭的兵工學校就讀,因他具吹奏小喇叭的專長,加入了學校鼓號樂隊,當他講述曾去總統府前表演時,臉上洋溢著一份光榮的喜悅。軍校畢業後到中正理工學院擔任助教,因緣際會,先到中國文化學院(今之中國文化大學)學習二年印刷技術。由於對音樂始終抱持興趣,在這二年中,朋友邀約下嚐試去西餐廳及PUB演奏,後因友人的推薦,開始接受邀約固定加入餐廳及PUB的樂團表演,累積豐富的演出經驗。

  在桃園龍潭上班時,學校有往返桃園、臺北的交通車,讓他可以方便地在晚上兼做音樂工作。結束二年臺北學習印刷技術,回到桃園中正理工學院,由於他具才華,個性又隨和,深受長官喜愛,希望他能續留學校。但,追求音樂是他人生的夢想,毅然自軍職退伍,他繼續與音樂為伍,曾開過樂器行,但因當時除了固定在歌廳當樂師,也在其他地方兼職,過於忙碌而結束了樂器行。二哥從小鍾情音樂,也因自小接觸原住民歌謠,使他有機會在都市成為樂師,相較他人多了一些專業優勢。為了精進彈琴技巧,就在桃園的音樂教室以鐘點方式租借場地練習指法、爵士樂及流行歌曲,練出心得,好聽的曲子多聽幾次就記得旋律,即可演奏,至於傳統音樂,原本就植入腦內,自然彈出。

  二哥與妻子Ciku是國中的同學,二哥擅於音樂,Ciku從小是體育健將,獲獎無數,可稱是位風雲人物。移居都市之後,在緣份牽引下,二人相逢都市,進一步認識,共結連理,共組家庭,育有2男1女。Ciku在醫院、診所擔任護士10年,因1990年代盛行那卡西,喜歡唱歌,遂擔任二哥演奏時的最佳拍檔,擔起歌手要角,默契極佳,合作無間。夫妻這樣的合作模式,僅有10年的光景,而後卡拉OK取代了那卡西,夫妻二人轉以喜慶宴會的娛興活動,二哥伴奏,Ciku則轉型為主持人,由於收入穩定,有一定經濟基礎後,即於大溪員樹林購屋定居。

  兒女在基督教家庭耳濡目染成長,均成為牧者,全家以服侍教會為第一要務。長子受二哥喜愛音樂的薰陶下,自小也愛音樂,擅長多種樂器,受到神的召喚到玉山神學院,畢業後在臺北影響力教會牧會,週六則會帶領一群青年在三重聚會傳福音,成立「手指印樂團」,樂團是以表演聖歌為主,以音樂吸引年輕人加入教會,透過音樂了解聖經的福音。

  音樂與二哥的生命緊緊相扣,年近知天命之年,仍充滿活力,經常包辦喜慶宴會的演出。不管在都市,或受邀返回原鄉部落,Ciku是他形影相隨的最佳工作伙伴,陪伴他參與各種演出,擔任司儀及主持人,也從中學習傳統領唱。筆者第一次見到Ciku即是部落辦理豐年祭時,她是串連活動的靈魂人物,全程主持,不時強調阿美族人在都市生活,要能繼續傳承阿美族的語言及文化,並在大會舞中輪留擔任領唱。

  Ciku相夫教子,除給予先生與兒女最大支持,移居都市後,深感在都市出生長大的孩子,失去如部落的學習族語環境,不利於語言及文化的傳承,遂自我期許,成為都市中一名傳承語言及文化的種子老師。由於在原鄉部落長大,又常上教會,可說流暢的阿美族語,2000年通過「薪傳級」的原住民族語認證,自此於各小學擔任母語老師,也有在桃園市部落大學開設族語課程,爭取更多的機會到都市社區及部落教導不同世代的族人學習說寫族語,同時把都市的資源帶進部落,讓族人有機會學習傳統手工藝製作及分享野菜知識,建構傳統文化知識。

  由於二哥醉心於音樂,近年來參加臺北市、新北市及桃園市街頭藝人徵選,筆者曾2次親自到桃園市街頭藝人徵選現場欣賞其演出,均見妻兒陪伴加油打氣。二哥說:「領此證書目的並非為了到街頭表演,而是自我肯定」。無論是喜慶或街頭的演出,除了妻子Ciku是其最佳助手,協助串連演出內容,另常有一位阿美族人柯先生與其搭檔,二哥吹奏薩克斯風,柯先生則彈奏電子琴,共組「老頑童」樂團。二位曾以樂師為主業,後來因卡拉OK受到衝擊,柯先生年輕,為了生活,不得不轉以工地建築為主業,樂師為副業。二哥則是孩子已就業,較無經濟壓力,故維持他熱愛的樂師為業。

  和二哥聊起音樂,他總是侃侃而談。提及都市中有不少音樂演奏的場域,例如酒店、民歌西餐廳、PUB、街頭等,提供了音樂展演的空間,讓喜愛音樂的人有更多展現自我的舞臺。正是都市有這利基,不少阿美族人當起樂師,並在表演場合中彼此交流。為了強化同好的凝聚力,柯先生把從事樂師的阿美族人,集結組成「原音樂儀工作者」,在春節前辦理尾牙餐敘活動,聯絡情感,行之數年。2017年在龜山餐廳聚集,每位樂師帶著自己的樂器,餐敘中有獨奏,也有合奏。「樂儀」顧名思義,即是「樂」師和司「儀」的組合,有趣的是,樂師均為男性,司儀則大部分由女性擔當。聚會音樂聲中,「原」住民自然地圍起「原」圈跳舞,歡樂十足、笑聲不斷。原住民到了都市,遇到同好,也創造更多表演的機會,所組樂團,雖以阿美族人為主,但在都市生存,族人善用各項資源,建立擬制的親族關係,結拜兄弟,接納其他族群,增強生活的動力,集群成伴,展露才華,相互學習,獲得自我成就。

  二哥夫妻是在部落長大後移居都市打拼,都市環境對原住民族人並非友善,但他們善用都市提供的資源,如二哥憑著音樂天賦,善用都市展演舞臺,讓他在音樂上獲得成就,自信與自在的立足都市。其妻更是在都市不利於族人學習族語及文化傳承的環境下,一份使命感,讓她掌握政府振興族語的契機及善用都市中社團的資源,讓族語、歌謠在都市繼續傳唱,讓文化得以在非原鄉繼續傳承。夫妻透過音樂、族語,連結人脈,延伸了在都市生存的更多可能,更好的生存利基,並佔有了一席之地。

  有了河岸二哥,就有了都市河堤上的「原」音,有了風中的原音,就有了街頭的老頑童樂團,這些音樂人開始演奏著自己的原住民都市新聲,一種不會在原鄉滋長出來的都市戀曲,而這也就是都市中改寫自己的定義。而在教室響起的族語之聲,則是這首都市戀曲的合音伴奏。

 

IV.城市的建造者

 

  河岸部落只有13戶,且均係自建的木屋,分配建成整齊的三排。族人說部落如同一個家,家有三樓,第一排是一樓,餘依此類推。一樓中間是集會所(atawan),如客廳般的開放空間,牆上掛著部落拆除前農園老舊照片,與拆後露宿帳篷、一連串抗爭衝撞的照片,以及部落參加比賽得獎的獎杯與獎牌,訴說重建後的部落故事。集會所可當會議室、招待朋友、提供自行車族休憩、族人聚集聊天、相片展示、研習及舞蹈演練的場所,也具有娛樂、教育、政治、交流、展示等多種功能。

  第一排最左邊是部落唯一的小商店,店前擺設桌椅,是部落最常吃喝聊天小聚(patawsi)最熱鬧的地方。在此對於出入部落者,一覽無遺,族人玩笑說:「商店如同是部落的警衛室,商店女老闆Wangi則如警衛一樣」。Wangi的先生Iro自今年擔任部落頭目。

  Iro來自於花蓮縣豐濱鄉新社部落,國中畢業後,曾短暫在藝工學校讀書,但因家窮學業中斷。1970年代臺灣經濟起飛,政府積極推動十大建設,各大城市需要大量勞力投入建設,因而大量原住民自部落移出,Iro結伴到都市打工,工程結束就回家,但一有工作又到都市,於是都市與原鄉來來去去。Iro在表妹邀約下,參加基隆與板橋天主教在三峽大豹溪聯合辦理的教會活動,並介紹當時24歲、虔誠天主教徒、在工廠從事作業員的Wangi認識,開始偶會拜訪,不久Iro去沙烏地阿拉伯工作,在那裡如同外勞,從事勞力工作,因車禍受傷,一年多即返回臺灣治療,而有機會與Wangi再續前緣,Iro與26歲的Wangi結婚,育有2女1男。

  婚後,二人以工地為家,Iro工作,Wangi則在工地烹煮4或5桌的菜餚給工人吃,工程結束即換到下一處工地,過著如游牧般的生活。因後來法令規定工地不可再提供膳宿,Wangi就在板橋姐妹家附近租屋。族人常稱自己是都市建設的大功臣,包括中山高、北二高、建築大樓、豪宅及公共建設等。Wangi常開玩笑說自己的夫婿這輩子從事「大法官」受人尊敬的工作。當筆者心中對於所指的大法官,感到疑惑與好奇時,Wangi笑著解釋,板模工每天拿著槌子敲打,與大法官敲木槌的模樣相似呀!Iro就像工頭開著車,載著部落及附近族人,一起到工地,他們很自在、很充實的過著每一天,並以建造城市為榮。

  夫妻一家在新北市板橋地區租屋8年後,因表哥邀請表兄弟姐妹共5戶一起購買大漢溪旁興建的國宅,因其周邊環境可採集又可捕魚,與原鄉秀姑巒溪流域出海口地景相似,深受吸引,遂在完工初期,購下新屋。然,購屋後因公婆身體微恙,未立即遷入,購屋10年後才移住,但他們感覺進出大門與電梯,如關在監獄般,加上喜歡田園生活,於是開始走進附近河岸採集種菜,得到先到河岸開墾族人的同意,開始有了田園與工寮。

  國宅房子則交由兒女居住,Wangi再三強調,住在河岸,一出家門,就可踏到土地,擁抱自然,空氣清新,又可與左右鄰居聊天,這裡會是他們夫妻倆終老的地方,除了對部落有高度的歸屬感,原本信仰天主教的Wangi,因Iro是長老教會的教友,她就跟著先生的信仰,在附近的榮美教會聚會。

  因族人喜歡吃檳榔,在部落賣檳榔是主要收入來源。生意不錯時,一天賣完20-30包是常有的事,販賣的對象主要仍是部落的族人或來訪的親友,之前附近有工程在進行時,非原住民的工人也會來買。阿美族人強調,需要買檳榔時,大部分向同族人購買,主要是習慣裡頭包的石灰,白灰是特別從花東購得由當地石頭研製,與坊間的化學材料不同,對身體危害較少。

  夫妻深深感受有部落,語言與文化得以傳承。每年豐年祭Iro以自小參與活動習得的領唱,教導下一代年輕人。部落也與大學專班合作,部落做為教室,族人擔任老師教導學生,Iro也被學校邀請主持活動祈福儀式。Wangi也因參與部落手工藝研習課程,學習編織包包、情人袋及頭飾,展露其在手工創作的天份,並將其成品陳列在商店內販售。

  Iro讓人聽見在都市每天有人釘板模敲敲打打的聲音,默默燃燒自己又引以為傲的勞工心聲。他們並不悲觀、不自怨自艾,找到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也確認是這個在城市中的主人,並以做為桃園人/桃原人為榮,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們建造了這個城市,改變了這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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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Iro自2020年開始擔任部落頭目,中間站立者為Iro於2016年部落豐年祭替時任頭目Mayaw奉酒。
(圖片來源:李慧慧提供,2016/7/1)

 

V.嫁接都市/原鄉做客

 

  都市部落三對夫妻奮鬥的故事,敘述大半生輾轉遷徙,定居桃園,都市過活的生命歷程。積極開拓教會、展現樂舞文化、建造城市風貌等,他們是豐富城市內涵的要角,善用族群樂觀幽默、向外拓展的文化特質,把握都市具有的多元文化、包容差異及自在便利等性格與生存契機,不只開創各自家園,延續族群文化,並幽默自信地說:阿美族人是這座城市的貢獻者,因為高樓大廈、交通建設、文化交流,他們都有功勞,族人在都市中享有這份光榮感,不再如過去研究指出原住民是都市的社會問題。

  從他們的生命故事,發現阿美族是能夠把握社會資源、掌握生存利基、積極參與社會的一群人。依據桃園市政府彙整的統計數據,由原住民開拓成立及經常聚會的教會有106間,設籍桃園的人民社團有132個,教會與社團是族人在都市中聚合人群與傳承文化的重要場域。他們也積極參與桃園市內大學設立的原住民專班課程及部落大學文化學習課程的講師,教導都會區族人或青年學子,認識阿美族傳統文化。

  桃園市是一個移民匯聚宜居的城市,尤以自2014年升格直轄市之後,桃園市政府提出「桃原新政」,至今已升級為2.0版,給予原住民族人政策上的支持,提升幸福感,因而成為全國都會區人口數最多的城市,是原住民的第二個故鄉,形成了「我是桃園人/桃原人」的地方認同。他們在桃園河岸建成部落,即現部落意識,開始辦理豐年祭(謝世忠與劉瑞超 2007:257)。三對夫妻也在部落型豐年祭分別擔任主持儀式者、領唱、活動主持人等,對他們來說都市已是他們的家,部落是文化傳承與相互照顧的地方,他們並非是都市的過客,阿美族的文化也已深耕桃園。

  謝世忠及劉瑞超指出,人是文化的承載者,尤其是大量離鄉又在新地區結伴建立社區,文化移植當能直接對接收地區之廣體文化內涵,注入新要素(ibid.:4)。又,黃宣衛也指出阿美族文化呈現區域性差異,他從臺灣東部落區域發展歷史,阿美族有一些共同特性,但從年齡組織、會所制度、豐年祭等,花東縱谷南北兩端,因不同的歷史發展,存在許多細微的差別(2005:73-102)。也就是說,從歷史發展過程來看,阿美族對於文化所現的區域性差異,接受性及包容性高。因此,當鼓勵族人向外開拓,開展美好的生活,不同區域的阿美族人在都市建成部落時,透過相互學習交流而創生出都市型的文化面貌。

  然而,阿美族的文化在都市呈現的內涵,發展的類型及意義,李慧慧前以「桃李嫁接」說明原以山區海邊為家的阿美族人,在與現代工商大都市逢遇(encountering)後,共構而生都市新都鄉文化。桃李嫁接,後者為樹幹,前者為樹枝,李樹代表「都市」,提供養分給代表阿美族的桃子。經過時間磨合,確認了雙方的共生默契,自此開枝散葉,開花結果。長出的果,雖仍是桃子,但與原桃子已有不同。它並非李子,但也非舊桃,而是新出的李接桃。經由嫁接,從李子樹幹上,結出的桃子,有了更多的樣貌,不再是「原鄉」的桃子(李慧慧 2018:313)。

  Terje Wessel(2009)曾論及城市多樣性與族際交往。多族群共構的都市族群互動過程中,區分你我差異的族群意識,在進到都市之後,其形塑過程與變化,均需要更多的容忍。都市與原住民相遇,桃李嫁接,如同原本陌生的二人,經由認識交往,繼而相互包容欣賞,最終結成連理。人類社會關係,或也與嫁接相似,當具多元性與開放性,共建新社會,共織新文化,嫁接後的新生值得期待。

  文化樣貌如同經過嫁接過程,雖呈現了新樣貌,但仍是桃子。而這桃子因嫁接在李子樹上,其對李子樹已形成了依賴。換言之,原住民移居都市之後,他們已經在都市落地深耕,桃園已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家園,並非路經桃園的過客。但,對於孕育他們的第一故鄉—原鄉部落與現在安居的家鄉兩地的連結,對於文化的認同,如同嫁出去的女兒一般,思鄉戀舊,念念不忘,彼此之間保持著一體傳承的關係,但無法常常來來回回,如同女子婚出之後,在重要節慶或人生大事,親友們商討好才會返鄉,都市成家後已與原鄉不再緊密,回鄉次數並不頻繁,期於都市終老。

 

VI.結論

 

  過去,我們觀看、認知或定義原住民,除了五官等體質特徵,也會從其生活方式、語言、文化形式及生存環境等特定條件,例如過去曾有高山族的稱名,顯然是因其生活在山區環境這樣特殊因素有關。依循這樣的模式,而今看到在桃園市有這麼多原住民,要進一步描述他們是誰時,都市特定地理環境,以及環境中展現的生活方式、文化樣態、生存歷程,也會同樣是認知、辨識、定義他們不可或缺的要素。

  本文指出了三對阿美族夫妻,自花東移出後的都市求生經驗,以及在都市的生命創作歷程。Mayaw牧師嘗試在都市人海中,藉宗教活動找尋族人,一起用象徵基督宗教的「十字架」重新書寫一群在都市找回自信的族人,沒有十字架,寫不出這樣的都市族群故事,這群彼此心繫、相互扶持的都市信徒,建造了自己的教會、打造了自己的部落以及賴以安身的土地,也有了自己的部落名,一個歌頌、擁抱著都市土地的河岸部落,他們說自己已是「桃園人」,亦與「桃原人」同音,桃園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家鄉,如前文所述移居桃園的族人,如同女子婚出,原鄉部落是他們的故鄉,也如同娘家,在重要的日子才會返鄉,不再呈現原鄉與新鄉密切來回的兩地社會。

  Walis夫妻因掌握了都市的音樂舞台/教室,發展了他們原音傳聲的機會,既延續了族語,也將他醉心的音樂融入都市背景,這背景不是過去原鄉的大山大海,而是街頭來往的人群,或酒店餐廳、PUB、婚宴,這使得他們的人生迴響著都市戀曲,不再只是鄉野原音;也只有在都市,才能完成這種新聲戀曲,才能奏出都市愛聽的調,反過來看,都市原音也算是自己的歌。

  大法官一槌定讞,但板模工則是槌出了新城市。雖是出賣勞力,但他們不卑微,也沒有頹廢喪志。Iro夫妻雖是底層勞力工作者,數十年從事板模工,並未因此看不起自己,而是自認生命與都市緊緊相連,並以參與了都市大型公共建設為傲,大方自讚:「都市中的中山高、北二高及高樓大廈是我們蓋的」。曾經一度工業革命的機器敲打聲,帶來了人類新一代的文明開展;這群花東來的板模工,敲打的聲音雖不如機器大聲,也默默改變了城市,值得尊敬。

  城市地貌的改變,他們是參與者,不論是大樓、高速公路,或是河岸部落,都有他們的親手烙下的印記。他們儼然已是都市化的原住民,被城市烙印,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都市內涵也因原住民而更加多元豐富。他們烙印城市的地方也不少,即便不是全面,但至少在某些河岸、某些城區聚落,在若干教堂是,在有些教室也是,甚至在假日廣場也看得到豐年祭,這樣的能動性豈可小覷。

  終老都市、做客原鄉。都市中做主人,他們重新定義自己,也改寫了城市。

  

附註

[1]參見原住民族委員會網站https://www.cip.gov.tw/portal/docDetail.html?CID=940F9579765AC6A0&DID=2D9680BFECBE80B640BA3A8FAD65329D,臺閩地區各縣市原住民人口數之統計資料,109年10月20日上線。

[2]文章中的三對夫妻名字均為化名,以避免揭露報導人的隱私。

 

引用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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