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毅峰

國立東華大學民族事務與發展學系副教授

 

 

  當2020的武漢肺炎疫情稍緩之際，花蓮的平地原住民鄉鎮壽豐、鳳林、光復，幾乎像是在一夜之間，爆發了反對跨國農企業卜蜂養雞場的設置。過往花蓮的主流民意，長期以來幾乎都被「偏遠地區需要更多建設」的思維壟斷，也不難理解民選的代表性政治人物，就是向來對開發與建設積極提倡的傅崐萁、徐榛蔚夫婦。卜蜂從西部轉進到花蓮來設廠，除了看上東部開闊及相對便宜的土地與充足的水源之外，「花蓮王」所積極爭取的蘇花改通車，促進人員、物流、資本更加順暢的移動，也是重要推力。

  卜蜂早在2018年初就已經拜會花蓮尋求購地與設廠協助，縣府已知大型畜牧養殖場將進入，但並未仿效宜蘭、雲林、屏東等畜牧大縣，甚至鄰近的臺東，制定相關的畜牧場管理自治條例。縣府長期親資本與開發的立場，再加上縣議會從來一直缺乏對縣政的有效監督，都令花蓮相關的自治條例難產。

  花蓮過往的政治生態，尤其是在卜蜂抗爭發生之前，是縣府主導半封閉體系、議會監督乏力的地方政治極致典範。縣府以行政及資源分配等手段，牢牢掌握媒體風向與地方政治人物的忠誠順服。此次抗爭之所以能爆發在地方政治人物與派系被綿密掌握的花蓮，顯示在地居民與學術機構（東華大學）對污染的嚴重疑慮，以及或許略有生澀但卻立場堅定的合作抗爭，已經迫使地方政治人物如村里長、相關的鄉鎮長，都在巨大民意壓力下需要回應與表態，而脫離上層資源支配者意志的掌控，如此的氛圍似乎帶來一片地方政治的新契機。儘管目前很難判斷這樣的情勢能持續的「有效期限」與範圍。

  受卜蜂欲設置的多處養雞場影響的主要有阿美族人，以及鳳林的客家人及其他地區的閩南人。光復鄉馬佛部落的傳統領域，以及部分保留地都受到波及。壽豐與鳳林的養雞場位於部落的傳統領域及水源地內。不論哪一族群的老農，都對水源地可能被污染抱有深刻的憂慮。小米穗原住民文化基金會，夥同這次投入反卜蜂及畜牧自治條例立法相關的幾位縣議員如楊華美、張美慧、阿美族的蔡依靜，甚至議長張峻，或因原本即著力原住民議題、或因抱持進步價值、或因其他政治結盟因素等，也都對動員與立法做出貢獻。幾波花蓮難得一見聲勢浩大的遊行，逼使縣府及卜蜂在六月發出暫緩開發的緩兵之計。唯這波公民運動並不滿足於「暫緩」的狀態，持續組織行動並欲建立長期的監督聯盟，同時將壓力轉向擁有核發建照許可的縣政府，要求明確表態撤銷卜蜂開發案。

  在卜蜂6月11日行文給鳳林自救會的說明中，卻仍舊立場強硬的宣稱「在花蓮的每一建場案，都依法不必環評、不必舉辦公聽會，也因此才能大部分依法已取得縣府之容許及建照」，同時要求自救會暫緩相關活動。就在本文即將完稿之際，上述公文惹怒花蓮縣長徐榛蔚，讓縣府在6月23日舉行記者會批評卜蜂「完全不尊重在地民意」，並宣布與卜蜂公司沒有共識，依法撤銷卜蜂已取得的各項許可及執照。

  卜蜂之所以能夠宣稱依法不需環評，連公聽會都不需要的根本原因，就是徹底忽視原基法，更不用說第21條規定的諮商同意權。卜蜂的大膽直白，其實也點出原基法與諮商同意權在當前面對眾多大型開發案的侷限。我固然難以想像何以20萬隻雞規模的養雞場不必進行環評，也遺憾傳統領域在排除私有地後，所引起的眾多行使諮商同意權糾紛。這次反卜蜂的成功行動（儘管後續發展仍須觀察卜蜂的反擊與縣府的回應），可說是花蓮縣內原住民以訴求傳統領域與諮商同意辦法，結合在地其他各族群以及學術單位，群策群力的結果。制度的實施通常不容易一步到位，原基法諮商同意權的行使更是如此，我們有必要在累積足夠多的實施個案之後，從中檢討彌補缺失，既要能顧全居民參與及社會正義的大局，亦要能處理在各族不同文化脈絡及開發個案下的細緻差異。眼前已經舉辦或有潛力舉辦諮商同意權行使的部落，隨手舉例就有臺東卡大地布光電案、南田部落火箭基地、亞泥礦權展延、東海岸沿線諸多飯店開發等，這不僅是對執政者，也是對臺灣主流社會及原住民族社會正義的重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