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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樹與其他──鄒族土地與文化的故事》 新書視窗 42 2020/09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作者:浦忠成

出版社:浦忠成

出版日期:2019年12月

ISBN:9789574373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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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係國立東華大學原住民族學院浦忠成院長累積多年學術論文集彙,全書12章外加4篇附錄短文以及作者生命記事表,計362頁。

 

I.是大文化也是大歷史

 

  浦忠成(Pasu’e Poiconx/巴蘇亞.博伊哲努)教授近年來專致神話樹理論,陸續完成相關研究論文10數篇,外加感性散文幾則,一起構成本書,並直接組合「神話樹」和「土地文化」二概念成就書名。神話的確傳神,則則超現實內容,莫不令人嘖嘖稱奇,迷戀其中者,無不愛不釋手。忠成教授就是典型。惟對他而言,超現實者的合體,其實就是一座大文化系統的代表。他認為,大文化系統彷如巨型樹幹為核心,再配以不斷往外擴張的軀軀節節和枝枝葉葉,一棵無以倫比的雄偉神話樹嫣然現身。浦老師用了許多優美形容詞來裝飾大樹,一寫就是半頁多,其亟欲報告大家壯麗神話樹在此之誠摯之心,很引人感動。讀者們真的應好好品味那套華美詞藻構成的神話樹論述,汲取了之後,復回頭矚目當事者族群,當又再次悸動心坎,久久迴盪不去。

  不過,細看書稿,那可不只是一株神話樹而已。神話樹位居首章,而往下11個主章,全數轉至神話世代之後的歷史時代。換句話說,該等篇幅都是需要相當科學證據予以支撐的討論課題,它們不再是超現實,反而字字血肉,事事在目。筆者作為先鋒讀者,感受到巴蘇亞的寫作企圖,事實上是欲完構一部鄒族大歷史。神話樹是大文化系統的代稱,它是遠古史發凡,而依靠實情紀錄與考古史蹟印證的信史,則是氏族祖輩可追的記憶,那是現代人認知的人類群落生活錄像與文化演化的軌跡。遠古史和後遠古史一同形構出一齣鄒族的故事劇情,也合成了一部大歷史。前史的謎與迷,終會有人承接心情,繼續熱愛著它,而後史的真實性與臨場感,則為原住民族的智識增添豐富,也引發對臺灣歷史的反思。

 

II.帶出鄒史的信賴母題

 

  Pasu’e博士曾暢談神話母題(motif),那在建構神話樹方法論時,是一關鍵概念。母題者,不斷四處現身,這裡那邊以及近處遠方,都聽得到它的主角位置。而事實上,神話之外,後11章歷史人物事件的陳述,也透露出了不少作者自己掌握的母題。透過此等人事時地物母題,一幕幕鄒族歷史,方得以被揭曉曝光。筆者讀到的該類母題包括古阿里山不等於今阿里山、鄒族始終在“5”的吉祥數字上創立生活哲學、鄒族溫姓與安姓家族住過平地、布農族擴張逼推鄒人東沿界域、漢人逼近鄒族西半部領地、傳染病帶來族群極致弱化、原四大社終究失去了二大社、布農蘭社群從主要威脅地位轉而消亡並融入達邦大社、婦人美人計騙殺辮子軍等等。

  上述這些被予以高度信賴的母題,經過串聯排比,可以整理出一份大致可信的鄒族人口史、社會史、遷移史、族群關係史、以及經濟貿易史。縱使此等史類內容不是很完整,卻也起了頭,給出希望,我們可以繼續追挖尋覓,更多證據出土,就可添補增加,讓鄒族理性歷史愈形堅實。人們多數都在期待看到一份清晰可讀的原住民族史,以解大家的知識渴望心境。浦老師正在努力於途中。他雖將神話樹掛上主標,然完書一本鄒族大歷史,或才是他的用功目的。畢竟,再怎麼精彩絕倫的神話故事,或者說大樹浩大,畢竟多被理解成遠古一史,它距離當代遙遠,也對眾所期盼之原民起源理性智識建構一事,著力不易。因此,前述該等信賴母題就顯得非常重要,浦教授還是須謹慎地依靠它們,來告知大家如何認知鄒族歷史。

 

III.穿越塘堂版版闊步走

 

  忠成教授果真寫了鄒歷史。但是,這其中眉眉角角,硬是有諸多歷史版本必須妥善面對。其一是火塘版歷史。那是悠哉過往歲月的時代。傳統家屋內,大夥兒聚於堆石而成的火塘邊,然後,一則則遠古史傳神劇目,經由傑出說故事者,娓娓道來於後代子嗣眼耳心底。這部分是神話樹養分的根源,多一則,增一幕,就使得樹更茁壯。其二是課堂版歷史。這是指成仁取義的吳鳳存在小學課本裡。課文說,阿里山山地同胞歷史樣態就是如此。民間力量洶湧之後,幾經奮戰,吳鳳事蹟陸續被挑戰解構,課本不再有,族人高興一下子,卻仍換不回今日藝術家和詩人的繼續神往讚嘆,因為那份歷史說詞已然根深蒂固。

  其三是教堂版歷史。那是一個大揚棄與再書寫浪潮的產物。至少浦教授指出了三大西方教會在阿里山的建立勢力,並確定它們已然產生了難以名狀的影響。鄒族的遠古遺留,在短短數十年間,被宗教大力重整,有遺有失,有棄有絕,有忘有藏,當然,也有新教義的灌入,而讓部分族人對自我歷史深感羞恥者。教堂版歷史比課堂版歷史更具威力,後者僅從單一事件來籠統定位一族甚至整體原民,而前者卻能鉅細靡遺,從根翻轉界定我是誰的依據。其四是刑堂版歷史。課堂版一人主角吳鳳,刑堂版亦然,那就是高一生(矢多一生)。他被專制漢人國家剝奪了生命,繼而引發了全族未來的黯然命運。槍決我族領袖一事,被寫在歷史,也永遠烙印了鄒人。從吳鳳到高一生,鄒族似乎始終學不會,以至於使得近現代史,被迫就以他二人故事為標的,讀史感受到的悲憤,莫此為甚!

  浦教授面對著火塘、課堂、教堂、以及刑堂等四大版本歷史敘事,不間斷地緬懷先人境界,也擲出無窮的辛酸嘆筆,惟這一切都能於他快手定格歷程中,以一新款穿堂版歷史模式予以再造。換句話說,他的歷史報告穿越各塘/堂,更新了認識鄒族的切入點,這是創舉,也是原住民族運動運轉的深層力道,喝采!

 

IV.賞析過後的幾個提問

 

  忠實的讀者如我,當然對大作也要提出評論,或者說有些問題挺傷腦筋,拿出討教:

1.關於自己鄒內部者,似乎寫得不夠,例如,四大社如何凝成一個緊密的鄒?其動態過程當值得深探;

2.田野好似只問神話傳說故事等等民間口語文學,卻較少問及四大社內部關係,以致缺乏足以寫出四社史的材料;

3.從口語遠古史躍至文獻中古史到近現代史的轉折點,未能有豐沛論述;

4.針對口語遠古史中出現的那些人群以及他們的社會文化,尚沒能有效建置出一個全貌輪廓;

5.為何圍著爐灶可以聽到源源不絕的故事,這些故事哪來的?為何說也說不完,這是什麼道理?Pasuya 想過了嗎?

6.神話中的諸多超越人類生活屬性要素如何產生?人們為何繼續傳誦?為何不表達理性異議,卻反而樂於聽著、享受著、驚嘆著,繼而再轉說給後人?巴蘇亞認為呢?

 

V.神話樹下觀望大森林

 

  再強調一次,神話代表遠古史,而那須依靠理性資料建置者,則代表中古史及至近現代史。在當代信史觀念主導下,原住民族史的提出顯得非常困難,而這部書就是在此艱困背景下結結實實成形的鄒史。浦教授果然一號人物。

  最後,回到大標神話樹。一棵果實纍纍大植物矗立於文化核心,當然很好。但是,為何不是神話之林呢?一棵棵神話樹,不就合起來成為樹林了嗎?孤零零一棵樹,不可惜嗎?或者說,倘使以神話樹代表原住民族文化根,那麼,孤立無援的一株原民樹,在面臨艱鉅挑戰之際,萬一撐不了樹倒,那不就族人四散佚失了嗎?所以說,大小樹,前後排,原生次生,高低差,四季款與常綠樣,闊葉與灌木,有花無花對比,等等等等,不更可聚眾成高塔,也趨近於人類文化的多樣?鄒文化自身也是一個歷史演變中的多樣體,大樹林的架構,或許更堅強有力,也合於千百世代充沛想像力和經驗世界的綜合體。鑑賞神話樹論之餘,等待著日後作者的進階大作。

 

(本文改寫自浦著該書之序言〈代序──一個鄒男兒,端出了鄒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