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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曼.藍波安《大海之眼》中以海洋文化涵養族語文字化研究 本期專題 42 2020/09

文/蔡政惠

蔡政惠

國立臺中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 助理教授

 

 

I.夏曼.藍波安之海洋文學創作背景

 

        達悟族海洋文學作家夏曼.藍波安於《大海之眼》,精采記錄海洋部落中浩瀚的海洋文學與文化,見證海洋教室與華語學校的距離與激盪的浪花,進而以海洋文化涵養「族語文字化」階段性發展,諸如〈自序,尋找生產尊嚴的島嶼─我在現場〉、〈驅除魔鬼的靈魂〉、〈在人間消失兩次〉、〈航海在迷惘中〉、〈失落在築夢的歲月裡〉、〈我選擇了海洋的古典文學〉……等創作,歸納分析夏曼.藍波安裝滿海水的筆墨,所刻畫下的海洋文化故事,激起海洋部落現代化的海洋思維。

 

他堅持達悟海洋民族的身分,卻不得不使用漢語書寫:對漢人歧視對待的控訴與憤怒,以及自身海洋古典文學的實踐,而此「古典」,便是達悟族的傳統。夏曼.藍波安在本書的開頭如此吟誦:「終究美好有時候存在,有時候遠走,我總是如此的反覆思索,但是我總是從懊悔起步,沒有一次不是如此的,彷彿懊悔就像雲影雨聲,繫在我初始被啟蒙的心靈,去追尋懊悔之後的海洋。」(陳敬介 2018:10)

 

        夏曼.藍波安以達悟族海洋作家身分,實踐「海洋古典文學」回歸部落的行動實踐,再現達悟族文化精華與族群精神底蘊。縱然以漢語進行創作,但專屬達悟族海洋思維、海洋精神與文化故事均可如實再現;彷彿法農所述「族群自覺運動」,「本土化運動以『自我再發現運動』的形式被召喚出來重新發現未被殖民主義汙染的自我以及真正的文化傳統,用以置換深刻入侵的殖民想像。」(陳光興 2005:55)

 

夏本.藍波安是很會說故事的人,他在他的獨子夏曼.藍波安要前往大島讀書時,在從部落到碼頭的路上,說了好多好多的故事;夏曼.藍波安也是,他將生命中無盡追尋的故事,說給海洋族群的子子孫孫聽,說給認同海洋,想了解海洋的異族讀者聽。(陳敬介 2018:11)

 

        達悟族海洋文學創作介於族語思維與華語轉換歷程,父祖輩族語海洋教育與華語學校漢化教育的距離,激盪出夏曼.藍波安海洋文學多元視角,在傳承、跨越與創新間,再現達悟族海洋文化的核心精神;原住民族語變遷,彷彿法農所述,被殖民者所遭遇的種族歧視處境,「說一種語言,是在承擔一個世界、一種文化。」(Fanon 2005: 110)

 

這是他以漢語直譯的達悟文學,然而語言本身實在無法「準確」翻譯,因為族群語言與自然環境、信仰、歷史、價值觀有著深刻的連結。在漢族語言、文化、價值觀與達悟族深刻差異如海溝的情形下,他嘗試連結甚至跨越,又堅持其本質上的差異。這又是另一個不得不的兩難。(陳敬介 2018:11)

 

        夏曼.藍波安(2018a:18)描述探索海洋感悟,「這句話,卻讓我身為作家有更深的人生感悟,這樣的人,你在臺灣、南北美洲、格陵蘭任何一個原住民族的部落都有,我都遇上了。我是作家,我喜歡探索『尊嚴還活著的人』,實寫真情探索者,努力中。」在探索海洋過程中,找到「完整的世界地圖」。

 

我在現場,我淺淺的微笑了,終於把太平洋的完整容顏,懸掛在我獨立的書房,告訴我的航海家族之魂:「我們的世界完整了」我是世界島嶼作家,海洋民族的海洋文學家。(夏曼.藍波安 2018a:23)

 

        夏曼.藍波安以裝滿海水的筆墨,寫下屬於海洋文學世界的故事,記錄下海洋世界的浩瀚與奧妙;在族語與漢語轉換過程中,筆下的達悟族海洋文學世界日臻多元充實、豐富精彩。

 

II.達悟「族語文字化」見證海洋文化精神

 

        夏曼.藍波安〈驅除魔鬼的靈魂〉中,談到關於達悟族傳統驅魔儀式時,較常應用達悟族語與漢語並置的「雙語創作模式」,更能深入見證達悟族文化精髓。譬如童年時與母親討論蘭嶼島魔鬼存在與否,即象徵著傳統蘭嶼達悟族人的精神信仰之一。

 

Ku jastasira.「我看不見祂們啊!」
Tumu piyana du Oned mu.「你放在內心裡。」放在內心裡,我唸了一遍。
母親最喜歡跟我說她自編的鬼故事,她說的故事劇情很簡單,也很短,大部分是小真人與小魔鬼打架的故事,最後都是活人勝利。我於是提問:
Ina, manuyongamiyan so Anito do Pongso ta ya?
「媽媽,真的有魔鬼嗎?在我們的島嶼。」
Amiyan, moCigewat.「當然有。齊格瓦,」
Ni makasta ka rana mo Ina.「你曾經看過魔鬼嗎?媽媽,」
Tumu peiwala ma do Uned mu.「你就把它放在心裡休息。」(夏曼.藍波安 2018c:28-29)

 

        當蘭嶼舉行驅魔儀式時,大叔公以達悟族語道出長幼有序的倫常觀念,「按年紀的走下去海邊灘頭」,不僅象徵傳統達悟族文化精神,也展現出父祖輩善用達悟族語於日常對話,展現達悟族海洋語言之獨特性。

 

這之前我們部落不曾有過外邦人干預我們的祭儀。我大叔公一到現場,就站著,話語十分穩定,顫抖而有力的說:Si Simbusang Sira Uvaiyakeiliyannamen a kaktehnamen do Cinayi, manowji ta rarake rana sututuwang, icyakmeikwajimakazyazyak, mangaUvay a keiliyannamen.
「最晚的來到,是因為要整理我身體的骨頭,走起路來,緩慢了許多,請大家,部落族人體諒。」接著又說:「大家都到齊的話,那我們就按年紀的走下去海邊灘頭吧!」(夏曼.藍波安 2018c:37)

 

        當蘭嶼舉行驅魔儀式時,從未有外邦人干預過達悟族祭典儀式;大叔公對於西方神父、漢人所長企圖干預驅魔儀式時,以達悟族語大聲喝斥,象徵捍衛傳統達悟族文化的決心,展現出對於傳統達悟族活動的堅定信仰與堅決保衛之情。

 

某種難言的發自島嶼本性的古老氣質,藐視所長、怒視神父,大聲說:
Nyou pa nangaya.Sinukamuya!「別干預我們固有的祭典。你們是何許人物啊!」
Pinuziyan mu nyamen, sinu kaya.「你憑什麼為我們禱告,你是誰啊!」
小叔公怒視外來的政治殖民者、宗教殖民者的態度,在那剎那間,震撼了我原初而稚幼的心魂,那一幕是我人生的第一眼—小島主人很優越的、很強悍的蔑視,對著代表兩種不同的殖民者身分的外邦人。(夏曼.藍波安 2018c:39)

 

        當達悟族父祖輩強力捍衛傳統文化的精神,也讓夏曼.藍波安為此感動,「那一句話,『別干預我們固有的祭典』有很深層的民族意識,聽在我耳裡,給了我人生命格,一對啟程旅行的航海槳舵,它根植在我腦海。當下給了我的理智下了註解。」(夏曼.藍波安 2018c:39)傳統祭典文化與達悟族語,讓他在漢化與西方宗教同化的強勁海洋浪潮中,找到達悟族重要的核心文化精神。

 

Yanamenmamozwaw so anito a, ji kamumeiyuoyaw, ta masusuzi o anitosicyarawya, ma ngapkamusunanawusyou manga naku.
「部落的男士現在要做驅除惡靈的儀式,你們不可亂闖亂跑,今天出關的惡靈特別凶狠,你們要聽訓,孩子們。」……部落所有的成年男子,跟我父親一樣的驅魔裝備,……,真的是野蠻人出征的氣勢。(夏曼.藍波安 2018c:48)

 

        他描述達悟族驅魔儀式之際,參雜部分達悟族語,已深具族語文字化的象徵意義。達悟族語大多出自於傳統達悟族父祖輩的口中居多,且較常應用族語描述傳統達悟族祭典儀式與文化習俗,對於「達悟族族語化」已初步呈現;但相較於漢語比例上尚稍較低,此基於漢語書寫較能被多數讀者理解,但族語文字化軌跡於現階段已深具指標性意義。

 

III.達悟族語為主至為輔的變遷軌跡─海洋教室與華語學校之距離

 

        達悟族父祖輩以達悟族語為主現象,逐漸轉變達悟族中、新生代子孫以漢語為主現象,起始點為夏曼.藍波安在蘭嶼國中與臺東高中中學時期,漢化教育逐漸深入達悟族學子內心深處,原漢族群關係的衝擊與激盪,也逐漸讓達悟族孩子激盪在傳統與現代、海洋與漢化的多元思維,激盪出蘭嶼達悟族部落與達悟族語,均逐漸轉型以邁向創新世代,直至現今的「族語文字化」階段。

        他在蘭嶼國中的漢化教育僅為起點,開啟達悟族學子未來四十年前仆後繼循著被漢化的結果,逐漸發展出被漢化軌跡;歷經各種身心挑戰,在文學世界逐漸蛻變出專屬於達悟族的海洋文化精粹;但達悟族語也逐漸淡出海洋民族的日常溝通語言中。

 

幾個小時之後,我們這群小毛頭,將展開各自的人生,我想也是上帝開始營造我們同學之間邁進漢族社會以後,我們也將在不平等的三年的學生生涯開始,假如我們都考上中學、職業學校的話,是誰的耐力耐性耐心,沉得住氣,就是各自紛飛的結果了,這個是我這民族初旅移動,循著被馴化道路的結果,要花四十年的島嶼學子前仆後繼的時間,才可窺出被馴化、漢化的軌跡。(夏曼.藍波安 2018b:79)

 

        達悟族學子在漢語學校體制內,承受內心深處多重衝擊,諸如課業壓力、原漢關係、種族歧視、漢化衝擊、原漢族群交流與衝擊;彷彿法農所歷經的多重宰制之殖民空間,「法農所處的歷史環境是領土的殖民主義這也是他關切的焦點。但是對於殖民主義的思索也讓他看到多重宰制結構的存在。」(陳光興 2005:49)在漢化教育知識灌輸下,卻無法疏通其內心壓迫;卻又需面對達悟族語、文化……等逐漸流逝於蘭嶼海洋。

 

於是我們這個世代的達悟人,開始起了對自身前程的憂心漣漪,這是不是漢人帶來的憂慮,或是現代化帶來的多重文明呢?學校老師,只負責學校課程的教學,並沒有義務做同學們的心理諮商師。蘭嶼島沒有高中部的學校,蘭嶼國中,我們是第二屆,學校之軟硬體之設施正在籌設。(夏曼.藍波安 2018b:87-88)

 

        當年夏曼.藍波安即將遠離祖島蘭嶼之際;湧上心頭即為鮮魚湯、飛魚、芋頭糕……等蘭嶼重要傳統海洋圖像;還面對達悟族語流逝現象,直至文本創作階段「族語文字化」萌發,達悟族語才又逐漸深耕奠基於文本。

 

然而對於我,我自己沒有感受到前程是光明的,考上是榮耀的,在我島上,我是第三個考上臺東中學的蘭嶼山地山胞。剎那間,我倒是想起了父親的鮮魚湯,部落裡的男人,在黃昏集體出海獵捕飛魚的美好景色,浮現在貨船開往蘭嶼的海洋,我的心海,還有母親的煮熟的芋頭糕都特別的讓我想吃。遠離祖島,矛盾、迷思開始編織,以及兒時的幻覺也開始起潮弄舞糾纏我的未來。(夏曼.藍波安 2018b:103)

 

        夏曼.藍波安回想起當初在蘭嶼國中自我介紹,同為蘭嶼達悟族人的同學們,以親切達悟族族語為主的自我介紹,在屬於自己的語言、島嶼上,令熟稔達悟族語的達悟族後代游刃有餘、充滿自信。

 

人離開父母親的家屋到外頭,總有第一次介紹自己的機會,如家庭背景、個人的志願、願望,這是避免不了的。在蘭嶼國中的自我介紹,三分之二是族語,三分之一才是國語,當然,自己的島嶼,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同年族人介紹自己,在蘭嶼的我們,那真是笑話十籮筐。然而,我們作為中學的新生,我們在培質院全院學生到齊的第一件事就是新生的「自我介紹」,學長認養學弟的儀式。(夏曼.藍波安 2018d:114)

 

        前進臺灣大島後,不熟悉漢語竟成為被歧視因素,他在臺東中學的第一個挑戰即為「國語自我介紹」,對於當年嫻熟於族語,而對漢語十分陌生的七位原住民族孩子,再加上漢族學生的華語優越感,令原住民孩子油然而生莫大心理壓力與自卑感,彷彿法農所述,「法農提醒他的讀者,奴隸並不是由膚色來決定,而是由他的自卑的、毫無自主的內心來決定」(陳芳明 2005:17)。

 

對於我,說國語自我介紹是件比下海潛水還困難十倍的事,鄭神父板起嚴肅的面孔,正值四十來歲的他,念的是哲學、心理學。我們新生二十餘人當中,有七位是山地山胞生,其餘都是漢人,漢人學生的自我介紹,那肯定是比我們這群山地人說得輕鬆自如,彷彿展示了他們使用華語的優越感,我也肯定他們比我們有自信。(夏曼.藍波安 2018d:114)

 

        夏曼.藍波安面臨多重挑戰、身心壓力與衝擊,磨練出多重思維與民族韌性,更堅定地面對傳統與現代衝擊所造成的鴻溝與距離,涵養跨越傳統與現代的達悟族海洋思維與性格;達悟族人在跨越傳統與現代達悟族海洋文化洪流中,達悟族語也逐漸轉變。

 

IV.拒絕漢語逐漸取代達悟族母語的保送大學夢想

 

        夏曼.藍波安立志不當教師,即不想以漢化教育與教科書,馴化原住民族下一代學子,使其逐漸遺忘傳統文化與族群精神;彷彿法農的象徵被殖民者,「對法農來說,被殖民者的情節完全是殖民體制所強加在他們身上,它根本的來源是經濟的掌控與剝削,導致卑下意識的全面性內化。」(陳光興 2005:45)他以文字痛訴著原住民孩子所面臨工作剝削與壓迫。

 

「我跟齊格瓦,若是可以保送大學的話,就可以去蘭嶼國中當老師。是不是,齊格瓦。」我的學長布商說。「我,對當老師沒有興趣。」我回答。「真的很羨慕你,一年半以後,你十九歲,就可以當老師了。」布商看著七浪。「他×的,跛腳老陳騙我們的錢,我們一天八十塊,那些族人一天的工資是一百二十塊。他×的,」匹雲接著又說:「他若去蘭嶼,一定打斷他的另一隻腳。」哈哈哈……。(夏曼.藍波安 2018d:133)

 

        夏曼.藍波安細數著原住民同學保送大學、醫學院的成績與榮耀,「社會組的最好班,就是樂凱的班上,那一班還有三位阿美族的,大專聯考的時候,一位考上中央大學,一位跟樂凱一樣考上成大的外文系。我班上一位阿美族,三位排灣族,一位卑南族的,這些山地生同學都在畢業後的兩年內考上大學。只有我在四年後,才考上淡江大學,算是我們那一屆東中山地生最差的一位。」(夏曼.藍波安 2018d:147)

        漢化教育被包裝成國民黨中央黨部「馴化生番」,持續落實漢化保送大學之德政,「事實上,全臺灣保送成績優等的山地生念各縣市的師專、海院、師大、高醫、北醫等等的,在我一九七六年高中畢業後,臺灣省政府山地行政科,繼續辦理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馴化生番』的德政。」(夏曼.藍波安 2018d:157-158)夏曼.藍波安毅然決然地放棄保送大學,成為「第一個拒絕保送不去的山地人」。

 

我與沙浪在隔天回臺東,去了縣府教育局一趟,承辦人員跟我說:「你不去保送念師大音樂系,那我們給你保送高雄師院英文系,好嗎?」……「臺東縣境內所有保送醫學院、師大、師院都由我承辦,你是第一個拒絕保送不去的山地人,太可惜了!」(夏曼.藍波安 2018d:176-177)

 

        夏曼.藍波安拒絕為漢化教育推波助瀾與背書,拒絕漢化教育衝擊原住民族傳統文化,拒絕漢族文化馴化原住民,拒絕讓原住民下一代,遺忘原住民文化;拒絕以漢語教育原住民後代,也拒絕讓漢語逐漸取代達悟族語,讓達悟族後代逐漸忘卻達悟族母語。

 

V.漢語提升之海洋文學奠基與達悟族語式微

 

        夏曼.藍波安描述蘭嶼國中時期,族語嫻熟的達悟族學子,對於漢族學校的漢字學習與漢語教育,顯得極為吃力,「高中時期,鄭神父、學校的國文老師都鼓勵我們山地人多看《中央日報》的副刊,說是會增加國語文的作文程度,我也認為如此。我先閱讀《中國時報》的副刊,希望可以打發自己的無聊,戰勝枯燥。」(夏曼.藍波安 2018e:187-188)高三的漢族教師認為海洋民族無法理解陸地民族文學,卻也激勵他積極學習漢語,逐字閱讀副刊,但隨之即面對疏於應用達悟族語的族語式微現象。

 

誠如我高三時的國文老師,從北一女轉過來的,我的級任導師,跟我說過:「你從小是海洋民族,你看不懂陸地民族的文學的。當時我不相信他的話,我也從高三上學期就訓練自己閱讀各報的副刊,也閱讀老師給我的「作文指南」,火車像是秒針似的,滴答滴答滴答的龜速,我逐字逐字的閱讀副刊的「文學1」,真的看不懂副刊裡作家們發表的文章,那是真的看不懂,在我內心說,這是什麼「文學」?(夏曼.藍波安 2018e:188)

 

        夏曼.藍波安從嫻熟族語、不闇漢語,逐漸提升漢語學習之際,進而以漢語創作文學過渡期,為漫長且艱辛的道路。縱使全族語創作無法讓更多讀者認識達悟族海洋文化;但退而求其次以漢語創作為主,參雜達悟族語的原初語言,讓達悟族海洋文化逐漸紮根於海洋文學沃土中,奠基海洋文學的文化深耕,逐漸萌芽、成長、茁壯於其海洋文學汪洋中;達悟族語「族語文字化」軌跡,也逐漸深耕於其海洋文學創作。

 

VI.海洋部落「族語深耕」過渡至「漢化國語」再現

 

        夏曼.藍波安描述蘭嶼小學時期乃為「族語深耕時期」,族語紮根於蘭嶼這塊土地上;但隨著漢化教育與漢語逐漸深耕後,連原本以族語為主的達悟族「鄉長」都過渡至以漢化「國語」為主的現象。

 

我的姪兒達卡安,是真實的海洋大學生,不是基隆的海洋大學。他在學校的試卷分數幾乎都是「零分」,如果有分數的話,應該是非題猜對的,所以延後一年才畢業,我哥哥參加了姪兒的畢業典禮,他跟我說的第一件事是,現今的「鄉長」都說了「國語」;第二件事是,校長頒發畢業證書的時候,達卡安沒有這個證書,頒給他的是「結業證書」,我哥哥問我說,這是什麼意思?(夏曼.藍波安 2018f:253-254)

 

        夏曼.藍波安提及當年「族語深耕時期」,父執輩均嫻熟族語;甚至於有三分之二作家們僅會使用族語,見證族語深耕景象,「我們就坐在葡萄園的樹蔭下閒聊,來接見我們的都是六、七十歲以上算是我們父執輩級的身分,三分之二的作家們不會說『普通話』,就是所謂的北京話,臺灣稱之『國語』。對話時,由艾克拜爾翻譯,大川、田雅各、和我,當年才三十來歲。」(夏曼.藍波安 2018f:252)1970年,當時蘭嶼部落畢業典禮上,達悟族鄉長仍以達悟族語進行致辭。

 

一九七○年,我在蘭嶼國校畢業,當時島上官派的鄉長是我部落的族人,不會說國語。畢業典禮的來臨,這個儀式似乎是我們臺灣所有原住民族部落裡的「新興儀式」,很是讓部落人好奇。這兒有些故事,不僅僅是趣事,同時從漢語的「馴」字,可以舉出許多例子。(夏曼.藍波安 2018f:252)

 

        他描述當年在蘭嶼畢業典禮許多趣事,諷刺性地解釋「畢業」、「肄業」、「結業」的意義;象徵著漢化成功與未馴化成功之別,也顯示漢化教育逐漸深耕於蘭嶼部落,達悟族語也隨著漢語入侵而逐漸式微。

 

達悟語有句話,「mapa ka Dehdehdeh」意思是說,「明明就不是漢人,假裝當漢人」的意思,恰是原野上的野馬與柵欄裡的馴馬的辯證思維。稱之「畢業」意義是,漢人騎在我們身上,通過柵欄內的馴化試卷就叫畢業,沒有通過者,稱之肄業,或結業。(夏曼.藍波安 2018f:252)

 

        當年蘭嶼鄉鄉長致詞時,冀望達悟族下一代孩子在畢業後,投身於傳統達悟族海洋生活型態,傳承父祖輩們的傳統達悟族文化;對於達悟族族語學習,也為傳承達悟族文化的重要環節之一。

 

蘭嶼鄉鄉長致詞的時候,是由我部落的表姊夫翻譯,他是鄉代。鄉長說:「臺灣來的長官,你們不是好人,你們搶了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孩子們2,非常高與,你們就要離開(畢業)學校了,當你們離開之後,男孩子必須努力學習潛水抓魚,學習造船,家裡的長輩才有新鮮的魚吃,女孩子們,要努力學習種芋頭、地瓜,家裡的男人才有食物可吃,你們才有魚可以吃,然後才可以當爸爸,當媽媽……。(夏曼.藍波安 2018f:252-253)

 

        翻譯卻叮嚀達悟族孩子,不可娶臺灣女孩,不可嫁外省人……等,誠如夏曼.藍波安所述,「我個人聽完了,除了大笑以外,鄉長說的是正確的語意,然而譯者不僅胡言亂語還加油添醋,譯者說一口流利的達悟話(蘭嶼人的族語),國語卻說得胡言亂語。」(夏曼.藍波安 2018f:253)由此見證當時族語仍深耕於達悟族部落,也影響族群意識發展。

 

臺灣人們習慣以二元的架構,來認定族裔群體本身的族性,或詮釋原住民與漢人的關係。這些架構的建立表面上多以歷史、文化、及族群性或族群意識為基礎要素。但是,類種族主義的觀點實際上卻充現於架構建構者的身上。因此,當今臺灣族群事務方面的最大問題,很可能即是一不易變移之原生觀的類種族主義或種族化了的族群意識。(謝世忠 2004:87)

 

        達悟族部落與全臺原住民部落畢業典禮,逐漸充斥著「奉承獻媚」的山地口音國語,見證著漢語的滲透與衝擊,造成原住民族語式微;彷彿後殖民學者法農所述,「從語言開始,被殖民者逐步敲開自己的心扉,讓新的語言、記憶、文化、人格進駐他們體內。殖民者想盡辦法為被殖民者塑造形象,被殖民者也依照那樣的形象塑造自己。」(陳芳明 2005:17)漢語優越感對於原住民族語的邊緣化與自卑化,儼然造成莫大衝擊與影響。

 

一九六○、七○年代,臺灣原住民族所有的部落的國民小學的畢業典禮,充斥著當時中國國民黨統治下的,即將被馴化下的「奉承獻媚」的山地口音國語,說得極為流利的族語開始被冷凍,或者在公共場所說族語是一種低等的族類。(夏曼.藍波安 2018f:255)

 

        在漢語逐漸取代原住民族語流傳於部落,不僅為殖民化表徵外,小學畢業典禮同樣見證著漢化儼然已逐漸殖民化原住民族,不僅在教育、文化、族語、社會……等多元漢化已深入原住民部落每個角落,漢語也逐漸成為取代族語,甚至於成為提升族群地位的重要象徵,造成族語更加式微;隨著近年來族語認證與「族語文字化」趨勢,才逐漸讓原住民族語有機會繼續保存與傳承著。

 

從另一個視角來說,一九六○、七○年代是中國國民黨黨化臺灣最深的歷史時間點,外省人至上,其餘的族類是低賤的。我想說的是「小學畢業典禮」在山地鄉充斥著去山地化的,自我摧毀的聲浪,尤其敬畏國民黨黨職人員,彷彿黨職人員就是山地人卑賤位階翻身的符碼。(夏曼.藍波安 2018f:255)

 

        夏曼.藍波安在蘭嶼「海洋文化教育」薰陶,成為抵抗漢族漢化或外來宗教同化的重要精神力量來源,「他短暫的在中和鐵工廠幾個月的工作之後,跟隨堂叔洛馬比克,開始了他在西部縱貫線上隨著貨卡車移動,……,這樣的移動與晃盪不屬於海洋,沒有熟悉的族語慰藉,沒有關愛的天空的眼睛,只有深埋的神話與夢支撐著。」(陳敬介 2018:7)達悟族語成為撫慰因種族歧視受挫之際,最重要的安慰精神力量;「族語文字化」也為近年來逐漸落實於其海洋文學的重要創作目標。

 

VII. 結論

 

        綜觀原住民「族語文字化」發展脈絡,可知在漢語衝擊下,族語逐漸式微於原住民部落,傳統原住民文化在漢族與外來西方宗教文化多重衝擊下,也逐漸落入夾縫中求生存的困境,彷彿後殖民學者薩依德所述,「在殖民世界中這是共通的模式,在這些地方,最早反抗不公的思想激盪,包括留意到所有被壓迫階級之權力受剝奪的情況。」(Said 2001: 409)因此,漢化教育、文化、族語……等多元衝擊,夏曼.藍波安海洋文學創作,以「族語文字化」為目標,以族語表意、學習與表情達意,逐漸在創作中雙軌再現與傳承。如下表一、原住民族「族語文字化」發展歷程所示。

 

表1 原住民族「族語文字化」發展歷程
原住民族「族語文字化」階段 夏曼‧藍波安文本之「族語文字化」階段
1.「族語深耕時期」
—原住民族語為主
1970年前傳統達悟族父祖輩僅用族語溝通
2.「族語話語權時期」
—原住民族語為主,漢語為輔
1970年前達悟族孩子蘭嶼國小畢業前
3.「漢語衝擊族語時期」、「漢語滲透期」
—漢語滲融,原住民語式微
1970年蘭嶼國中至1976年高中畢業
4.「漢語深耕時期」
—漢語為主,原住民語為輔
1980年考上大學至1989年回歸部落
5.「族語文字化時期」
—漢語為主,原住民族語文字化
1980年迄今,原住民文學創作融攝族語雙軌並置

 

 

        夏曼.藍波安因「海洋文學家身分」,曾遊歷於諸多大島與小島間,見證著多元部落的多元文化觀點,均會衝擊到原住民族人傳統原初精神信仰,與族群認同意識,甚至於歧視自我族群傳統文化的原初精神信仰。

 

我個人因為有了海洋文學家的身分,遊歷了許多許多大大小小的島嶼,目睹過了許多大大小小的,不同民族的部落。許多不同宗教的教義在那些我經過的部落,小鄉鎮,看到的人群的臉譜彷彿不同宗教撕裂了原初人們信奉傳統宗教的幸福指數,沒有人敢對抗西方來的上帝,對抗宗教殖民,然而在地人改宗後卻可以輕易地歧視自己的原初的多元信仰。對我而言,泛靈信仰才是多樣性的在地知識的源泉,是多元的世界觀,這是我的最愛。(夏曼.藍波安 2018f:256-257)

 

        對於夏曼.藍波安而言,宏觀海洋精神信仰,成為重要人生觀;還以「族語文字化」為創作重要目標,逐漸見證海洋文學創作「族語文字化」軌跡;進而見證達悟族海洋文化精髓。再者,歸納分析海洋達悟族部落,以達悟族語為主的「族語深耕期」,至以漢語為主、達悟族語為輔「漢語滲透期」、「漢語深耕期」、「族語文字化期」的變遷軌跡。

        他以身作則拒絕漢化與保送大學,拒絕漢語取代達悟族母語。隨著漢語能力提升,進而為海洋文學奠基,也觀察到達悟族語逐漸式微;以部落畢業典禮為例,描述蘭嶼達悟族部落由「族語深耕時期」,過渡至「漢化國語時期」的階段性族語變遷。在其創作可知「族語文字化」的軌跡語脈絡,見證多元海洋文學世界的浩瀚與海闊天空,包羅萬象地見證著達悟族海洋文化智慧的多元化與獨特性,彌足珍貴;使族語文字化邁向新紀元。

 

 

附註

[1]畢業後,努力閱讀各報社的副刊,給自己認識再多的單字,但我不知道那些作品就是「文學」。

[2]達悟語「我們的孩子們」,意義是,我們的晚輩。

 

引用書目

夏曼.藍波安

2018a 〈自序,尋找生產尊嚴的島嶼─我在現場〉。刊於《大海之眼》序。夏曼.藍波安著,頁13-20。臺北:印刻出版社。

2018b 〈在人間消失兩次〉。刊於《大海之眼》。夏曼.藍波安著,頁55-110。臺北:印刻出版社。

2018c 〈驅除魔鬼的靈魂〉。刊於《大海之眼》。夏曼.藍波安著,頁21-54。臺北:印刻出版社。

2018d 〈航海在迷惘中〉。刊於《大海之眼》。夏曼.藍波安著,頁111-180。臺北:印刻出版社。

2018e 〈失落在築夢的歲月裡〉。刊於《大海之眼》。夏曼.藍波安著,頁181-244。臺北:印刻出版社。

2018f 〈我選擇了海洋的古典文學〉。刊於《大海之眼》。夏曼.藍波安著,頁245-280。臺北:印刻出版社。

陳光興

2005 〈法農在後/殖民論述中的位置〉。刊於《黑皮膚,白面具》序。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著;陳瑞樺譯,頁39-62。臺北:心靈工坊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陳芳明

2005 〈皮膚可以漂白嗎?〉。刊於《黑皮膚,白面具》序。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著;陳瑞樺譯,頁12-18。臺北:心靈工坊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陳敬介

2018 〈黑暗中高舉的蘆葦火炬──試讀《大海之眼》〉。刊於《大海之眼》序。夏曼.藍波安著,頁4-12。臺北:印刻出版社。

謝世忠

2004 [1997] 〈族內異觀與類種族主義的族群關係──三種界定台灣漢人主體族群的論述〉。刊於《族群人類學的宏觀探索:臺灣原住民論集》。謝世忠著,頁75-96。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Fanon, Frantz

2005 〈黑人與語言〉。刊於《黑皮膚,白面具》(Peau Noire, Masques Blancs)。陳瑞樺譯,頁75-104。臺北:心靈工坊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Said, Edward Wadie

2001 《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蔡源林 譯。臺北:立緒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