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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處處古典的文字呼喚 本期專題 42 2020/09

文/謝世忠

謝世忠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此次專題討論族語文字化或書寫方面的課題。事實上,族語書寫並非新議題,尤其在原住民族文學領域上,20多年前即有應使用族語寫文學的呼籲,以及接下來的連年辯論紀錄,有的極度堅持,有的質疑普化性,有的宣稱當下寫中文僅為過度,有的則主張轉換漢語文成原民表意方式。今日由國家頒布使用的族語書寫系統,期盼可以萬用,當然直接也使文學受惠,大家循著標準版學習或發揮實力,然後參加族語文學的比賽拿獎。此舉若發展成熟,前述的經年辯論是否應以族語寫文學一事,好像就獲得解決了。

        可是,文學社群的主見,似乎又不只如此。陳芷凡的文章討論了不少「漢語番化」的例子,也就是說,使用漢字書寫,然卻是在表達原住民的文化意涵,所以,但見幾個漢字組合怪怪,卻又有三分詼諧,識者總能會心一笑。按陳氏文意來推斷,目前可能「漢語番化」還頗受青睞,其創造出的原住民族裔文學感特性,可謂相當成功。「番化」策略,一方面文字排列新穎,風味十足可人,另一方面也讓文化意思凸顯於漢字之上,而作家們似乎天賦超絕,幾乎人人都可自然上手。那麼,在此一景況下,以族語書寫系統為基礎的文學呢?會被忽略嗎?當然,那將是充滿危機的挑戰,卻也必定成為一份被期待的事業。

        每一位原民作家或多或少都有族語書寫作品的經驗。蔡政惠專門描述蘭嶼資深文學家進入國民教育的漢化經驗,以及兒時濡化與長大再濡化之過程。其中族語如何在文學作品中呈現,斷斷續續被作家提及,也陸陸續續成了未來性的一種信念,縱使難度挑戰總是如此深刻。

        誠然,書寫系統或者文字,不可能只出現於文學場域。其實,在原住民社會文化變遷過程中,即已能考證出一些跡象。金浩誠尋覓消失的masihal qanitu,即良善的靈體或作者稱用的好的亡靈,就是一例。他發現,當下的族人僅認知到malika qanitu的邪惡特質,教友們更是深信上帝來了,那個壞的亡靈就敗壞了。變遷後的今日,傳統已然少了一個masihal qanitu的口說與書寫機會,因為講出或寫出,都可能招來責難。只是,去掉族語詞彙原本的多重意思,迫使它單一化,事實上即等於失去一大部分文化了。

        謝世忠的文章趨近於探討族語書寫系統15年來,除了族語考試認證報名踴躍之外,它又如何在族人生活場域中被使用。作者跑了幾場阿美族為主的豐年節慶,也造訪原鄉部落,參與觀察慶典展演與平日街景,到底有多少族語被寫出,使用書寫系統,抑或漢字中文硬拚?結果是,多少總有族語文字的現身,但,各場合的頻率與力道容有差異,至於廣泛而系統性地見識到族語書寫以國家文字之姿,成為人們自然熟悉伴身佳品,則仍有待長長時日。

        原住民族的文字努力,絕不只在漢語文字和新創書寫系統等方面,早有用心人士發現跡象,從而戮力不懈地認定泰雅族織布裡的文字和數字符碼。李慧慧講述了此一生動故事,那是文字絕對的時代裡,一位外籍神父希冀原住民族也能擁有文字,以期成為文明的一員。神父至少辨識出了1到10的數字符號,縱使年年碰壁,不得外界認同,他最終出版了專冊,也留下一頁傳教與族群文化接觸的特殊歷史紀錄。

        本期專題5篇文章,道盡了族語文字與古典事務的銜接關係。芷凡口語的舌尖與寫下的筆尖,隱含著「漢語番化」所透露出的嘲諷性現代感,它讓我們想到今日鍵盤的指尖作文,以及對原民思想動態的眼尖判准。文學至此,可謂「摩登古典」。浩誠覺得文化改換了,族人終究失去了什麼,超自然良善者竟也可以被揚棄,那份對古代存有的眷戀,正是「懷舊古典」的反映。政惠一直在「族語文字化」概念上打轉,其實和所論的蘭嶼名作家,並不易拉上關聯,這種「英雄古典」的風格,唯一人尊崇,過往到今日都成就於他,只是族語文字的文學呈現,卻仍在虛弱之處。世忠的田野調查,選的是一年週期來到的活動,人與人的交往,此時可能最為熱絡,剛好又是自我族群代表的日子,於是,在歷史文化綿延至今的想像下,進入了「年度古典」的場域,然後記下了不少現場的具體族語文字。慧慧的特別在於所寫所論,正是一種「美意古典」,畢竟發現織布數字者那份維繫數十年的熱烈心情,已然見證了抒發出重現原民於世界的良善好心。

        「摩登古典」、「懷舊古典」、「英雄古典」、「年度古典」、以及「美意古典」等5個理論上得以述說長長久遠的故事,分別由5位作者在闡述族語文字課題上,盡情發揮。我們知道書寫系統建置的艱難,也了解原住民族新文字被廣泛認識使用的條件限制,從作者們的挑題論述,就可知曉箇中不易解惑之所在。有的是陳年老歷史,如懷舊,有的是取捨難決,如摩登的解嘲,有的是只認人,而不知核心之所在,如英雄崇仰,有的是數十年間進展有限,如年度的觀察,有的則特立獨行,一味遂行美意。總之,族語文字是一充滿憧憬的前瞻事物,吾人應繼續投入種種相關問題的探討,讓它雖然表意方式與學習過程均仍或有陌生與苦澀,卻也打不消大家從憂悶心情中努力喜悅呼喚的親切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