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平埔族群政策的評論:以西拉雅族後人身分立論
文物掌故
第41期
2019/12
文/王昱心
tanivu tapari王昱心
出生成長於臺東,卑南加西拉雅族。國立藝專畢業後便回家鄉創業與部落陶藝教學。98年英國藝術碩士返臺任產品設計師、大專院校兼職教學。2006年獲澳洲設計博士學位返臺定居;我的專業是陶藝、工藝設計、原住民族藝術。
前言
這份評論是由我的母親李玉燕女士的口述資料與文獻資料追溯,嘗試呈現臺灣經歷清國、日本及國民黨政府三個殖民統治時期的平埔族群樣貌,並回應當今臺灣政府提出的平埔族群相關政策。我是來自臺灣臺東的王昱心,服務於花蓮縣壽豐鄉的國立東華大學,族名為tanivu,為鄒族夫婿的長輩給予的名字,tapari是我西拉雅族的母親家族姓氏。(李家西拉雅族的原姓是Tama Tapari,Tama是擁有這個姓氏的人,Tapari是西拉雅人的姓,清朝規定取漢姓,則以最後一音「ri」當做漢姓的「李」。現在可以找到墓碑上所刻的題字,顯示至少在清朝嘉慶年間(1796~1820年)母親的家族就已經使用漢姓了。)
針對母親家族的系譜,我使用2012年臺灣戶政系統全面電子化之後所找到的國民政府與日治兩個時期的檔案。我母親出生於臺灣臺東,臺東是多原住民族群的地方,她的五官深邃,很不同於漢人,歌聲美妙的母親因此常被誤認是阿美族人(Amis),但是經由她敘說,她的父親是由臺南跟著家人遷徙至臺東,所以她不可能是阿美族人。問及外公的家族脈絡、因為什麼原因遷徙?以前住在臺南哪裡?為什麼她的父親是婚入(入贅,明朝陳第《東番記》就已經記載西拉雅族入贅的習俗1),為什麼她的父親與祖父總是到長老教會聚會而母親卻到寺廟祭拜?我的母親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是她常常有片段回憶會讓我更加好奇,像是:她的祖母吃檳榔,同時頭上纏著頭巾,沒有纏足,很愛抽煙斗等。她也常說她的父親很少提起過往,加上在臺東市區由家族所經營的糕餅店老家曾經遭遇火災,燒掉許多照片、文件,也因此毀掉了許多可以找尋的記憶線索,這也是我母親這一生的遺憾。因此,作為她的孩子,我決定好好的探索清楚。
圖1:民國40年(西元1951年)的戶口資料。(資料來源:王昱心提供。)
圖2:日治時代的戶口資料上面出現了熟悉的「李有治」、「李錦生」名字,並清楚的出現「熟」字註記。(資料來源:王昱心提供。)
圖3:循著「李有治」名字往上找尋日本戶籍資料,出現了「李順義」與「標氏雅」兩個人的名字。戶口資料內全部註記「熟」字,表示這一代身分就已經被清楚歸類為平埔族群。(資料來源:王昱心提供。)
母親的家系與身分的變化
我試著從民國40年(西元1951年)的戶口資料看到我母親的爸爸(我的外公)「李錦生」,出生於民國1年也就是西元1912年,所以現在他如果還在世的話應該是108歲了。他畢業於臺南新化國校高小,後來從商經營糕餅業,是戶長(戶長指的是我外婆)之夫,這就是為什麼我的大舅舅姓「郭」而不姓李的緣故。(圖1)從日治時候的戶口資料可以看見我的外公的父親叫「李有治」、母親叫「李蕭銀花」,外公外婆是童年陪伴我最久的長輩。(圖2)這份資料就是日治時代的戶口資料,上面出現了熟悉的「李有治」、「李錦生」名字,更令我驚喜的是清楚的出現「熟」字註記,讓我更加確定母親家系的源頭:西拉雅族。繼續循著「李有治」名字找尋資料,出現的是我外公的祖父「李登科」,他生於1863年,再往上找「李登科」的父母親,出現了「李順義」與「標氏雅」兩個人的名字。(圖3)「標」真是特殊的姓氏啊!再次確認的戶口資料內全部註記「熟」字,表示由「李順義」與「標氏雅」這一代,身分就已經被清楚歸類為平埔族群。因為這已經是日本戶籍資料的最終張,更早的資料(清國時期)已經無法找到(因為臺灣要到日治時期才開始進行相對精確的戶口普查,可以搜尋的年限是1895年到1945年,感謝日本當時的戶政系統讓我只花了大約臺幣300元,就清楚掌握了母親家族好幾代的脈絡)。
圖4:李嘉嵩著作《一百年來—事奉與服務的人生》內所附族譜。(資料來源:李嘉嵩,2009。)
除了這些依據以外,我覺得還需要再深究,於是多次口訪親戚、比對文獻還有找尋長老教會相關的文獻,尤其以李嘉嵩著作《一百年來》裡附有族譜(圖4),讓我更確認母親家除了戶籍資料之外更早期的資料;另外一個線索就是以往母親家族的先後的住址紀錄,讓我可以再進一步確認。這是Google搜尋妙用無窮的年代,我再次使用「李順義」、「李登科」、「李有治」這些名字(關鍵字詞彙),搜尋到更早期的紀錄,讓我更驚訝的不只是確認了母親西拉雅族的脈絡,原來她的先人曾經做過了不少事情,在不同文獻上以及基督教長老教會的宣教紀錄,李家人物確切的被記載著。
譬如有關我母親的高祖父李順義的記載:
1624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據臺,一方面以地方會議統治,另一方面透過宗教與教育,強化荷蘭人的統治基礎。荷蘭人透過加爾文改革派教會的宣教師來臺傳教,1627年首位宣教師甘治士抵臺傳教,前往赤嵌、熱蘭遮城、新港、大目降、目加溜灣、麻豆等西拉雅族群部落建立教會和神學院,為基督教傳來臺灣的開始。1662年,鄭成功擊退荷蘭人,基督信仰因總總因素停止在島上宣揚,直到1865年馬雅各醫生(Dr. James L. Maxwell)踏上臺灣,才再度展開近150年的宣教事業。(李孝忠,2013)
還有《左鎮志》描述:
馬雅各醫生,聽聞必麒麟(W.A.Pickering)計劃前往本鄉岡仔林,他表示願一同前往。…在1865年11月的下午,他們經過拔馬,到達了崗仔林。他紀錄了當時見聞:「我們到達初步目的地『崗仔林』,距離新港約15哩。我們受到這個部落頭目最熱烈的歡迎。這位頭目對清政府負責社務,我們發現他是族裏最優秀的代表人物,坦白淳樸,完全沒有和他同族的我們的朋友新港村長所具有的那些世故觀念…。」在崗仔林這個地方,社民都很得意地自稱為番人或野蠻人,年老的人還曉得一些他們祖先所說的語言,他們尊從前那些善良的荷蘭殖民者們,對於一切白種人都有好感,並且說是因為荷蘭人的關係,而同所有白種人都是親戚。…必麒麟口中的岡仔林部落頭目,就是李順義。…甘為霖牧師(Rev.William Campbell)也在清同治11年(1872)來到了拔馬教會主持禮拜、為信徒施洗。而這段期間,幾位傳教士亦到岡仔林傳福音,據說最早是清同治6年(1867)的馬雅各醫生,當時就住在李順義家中。岡林、左鎮教會的設教,幾乎是臺灣南部基督教傳教史的縮影。(葉志杰,2010)
圖5:臺灣基督長老教會岡林教會建堂過程。(資料來源:王昱心提供。)
另一則是美國哈佛大學的史蒂瑞(Joseph Beal Steere)教授,「清同治13年(1874)1月到岡仔林的史蒂瑞(Joseph Beal Steere),他除了記錄了岡仔林人翻山越嶺參與聚會、平埔調吟唱詩歌之外,還用槍向李順義換來書寫著羅馬拼音的「新港文書」:
抵達不久,本村頭人(按李順義)來訪,他長相英俊,將近6呎高。來此地之前,我已聽說平埔族有很奇怪的手抄文書,移到這裡,立即詢問村民。看到頭人從口袋掏出一張泛黃的紙,仔細一看,上面寫滿羅馬字,我好高興。…我這份文書是寫於乾隆十四年十二月十九日,而乾隆登基於1736年,所以這份文件約寫於1750年,也就是1662年國姓爺趕走荷蘭人的近90年後。…當我能唸出上面的年代、日期,以及從漢字「典當」兩字的戳記猜測,文件可能與土地或財產讓渡有關之後,頭人很感興趣,又回家帶其他文件來給我解讀。他把第一份文書贈給我,但似乎對其他的視如珍寶,不忍割愛,這裡雖然沒人看得懂。他很喜歡我隨身攜帶的左輪手槍,最後,透過王嘉的翻譯,我用這把槍換取他所有的文書,近30份(按實際為29份)。這些文書都是用毛筆寫在大張宣紙上,幾乎都有簽名,內容涉及權利轉移與抵押性質。年代橫跨雍正、乾隆、嘉慶三朝,由1723年到1810年。(陳政三,2013;李壬癸,2002)
另外,《臺灣基督長老教會設教一二○週年年鑑》(1985年刊)記載:「岡林教會,1867年設教,1869年獻堂。其簡史云:1869年由李順義奉獻教堂現在地,並召集13戶主內同信,一同著手建設禮拜堂。歷盡滄桑,禮拜堂在同一地點已重建4次之多......」根據今日臺南縣左鎮岡仔林居民口述以及教會紀事,李家可能是當時崗仔林地區西拉雅族人的領袖(或曰酋長、頭目)家族,祖厝到今天尚在崗仔林,上面嵌掛一塊「錫嘏」(賜福之意)的匾額,相傳是乾隆皇帝題的字。祖先們從乾隆時期就相繼被滿清政府敕命為武官,有千總、把總,文官則有五品官、六品官。(李景行〔崗仔林的李氏家族:火把、信鴿與聖樂〕擔任清國文五官吏、接受西方宗教,甚而捐地興建教堂的過往,具體印證母親家族在近代以來經歷的故事。(圖5)
圖6:自母親的高祖父以下幾代歷經三個政權,身分由化番、熟番、平埔熟番到最後喪失原有的族群身分。(資料來源:王昱心提供。)
圖7:我們四代(我、母親李玉燕、外公李錦生、阿祖李有治)一起生活過的空間及外公開過的糕餅店。(資料來源:王昱心提供。)
圖8:大阿姨與母親,被迫遺失身分、記憶的一代。(資料來源:王昱心提供。)
結語:一個西拉雅族後裔的期待
我試著整理母親家族的脈絡,自母親的高祖父以下幾代歷經三個政權,身分由化番、熟番、平埔熟番到最後喪失原有的族群身分,關鍵處在於國民政府來臺所實施的族群政策。平埔族群的身分為什麼會消失呢?國民政府的政策考量為何?身分會應該因為官方政策而被剝奪嗎?(圖6)母親與她的父親只隔一代,除了我們四代(我、母親李玉燕、外公李錦生、阿祖李有治)一起生活過的空間,外公開過的糕餅店相片(圖7)與他的小提琴,外公外婆生活的空間以外,基督宗教、夾雜日語的台語(或許也有西拉雅族語單字)的記憶,還剩下什麼?
這幾年我已多次返回臺南左鎮岡仔林村落探訪,聽聽在地居民與李家後代訴說先人的故事,這些往事並沒有消逝在這塊土地上。臺灣平埔族群努力試圖恢復自己的身分與該有的權利,已經有二、三十年,作為西拉雅族的後裔,我深深期待在蔡英文總統宣示支持平埔族群正名並儘快回復土地等相關權利之後,臺灣政府能夠及早完成立法等程序,還平埔族群的公道。(圖8)
參考文獻:
1. 李壬癸(編)(2002)。福爾摩沙及其住民(原作者:Joseph Beal Steere)。臺北市: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
2. 李孝忠(2013年2月7日)。基督教與西拉雅的對遇。臺灣教會公報,第3181期。取自https://tcnn.org.tw/archives/11921
3. 李景行(2013年3月7日)。崗仔林的李氏家族:火把、信鴿與聖樂。臺灣基督長老教會 專欄文章 原知原味。取自http://www.pct.org.tw/article_church.aspx?strBlockID=B00007&strContentID=C2013030600021&strSiteID=&strCTID=CT0016。downloade in08.16.2018。
4. 李嘉嵩(著),李弘祺(編),陳淑容(校註)(2009)。一百年來—事奉與服務的人生(原臺南:人光出版。1979)。新竹:李弘祺。
5. 陳政三(2013)。紅毛探親記___1870年代福爾摩沙縱走探險行。臺北市: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6. 陳第(1994)。東番記。載於沈有容(編著),臺灣文獻叢刊第56種:閩海贈言。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
7. 葉志杰(主撰)(2010)。左鎮志。臺南市:左鎮鄉公所。
8. 臺灣基督長老教會年鑑編輯小組(1985)。臺灣基督長老教會設教120週年年鑑(1865~1985)。臺北: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
[註1]《東番記》:「……娶則視女子可室者,遣人遺瑪瑙珠雙,女子不受則已,受,夜造其家,不呼門,彈口琴挑之。口琴薄鐵所製,齧而鼓之,錚錚有聲,女聞,納宿,未明徑去,不見女父母。自是宵來晨去必以星,累歲月不改。迨產子女,婦始往壻家迎壻,如親迎,壻始見女父母,遂家其家,養女父母終身,其本父母不得子也。故生女喜倍男,為女可繼嗣,男不足著代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