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萊登大學文化人類學暨發展社會學博士，國立屏東大學原住民族健康休閒與文化產業學士學位學程助理教授。自從大一暑假參加山地「服務」隊以來，震驚於原住民文化的豐富及其處境，開始轉念人類學，對於基督宗教與原住民所具有的宇宙本體論或知識論的關係非常有興趣，近年來因參加臺灣原住民族傳統領域計劃在地理系學地理資訊系統，也探索原住民領域與空間的觀念，博士論文因此處理土地權論述所根據的在地知識，然後，在「土地權」之外也發現許多與土地有所關係的環境智慧，研究串聯於土地之上與之下的原住民知識研究。

 

‧祿璞崚岸

（排灣語：Ljegay Rupeljengan），屏東縣來義鄉排灣族人，任職國立成功大學地球科學系副教授、排灣族民族議會籌備會總召集人、總統府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顧問等數職。除了鑽研本職專長地震研究外，積極參與眾多原住民族公共事務和排灣族民族議會推動工作，堅持以原住民主體性來思考。亦已參與多年科技部原住民科學教育計畫，並站在第一線教學現場實際參與原住民重點高中的科學課程。目前也兼任成大學生事務處原住民族學生資源中心主任，致力於推動族群友善校園。

 

回想小英總統2016年剛就任時針對原住民族所發表的道歉文，其實為臺灣全民樹立了一種整理日常生活價值觀的新思考方式。這個思考方向乃在於促進全民思考這個「國家」的成立過程中是否有任何「憲法式」瑕疵，也讓我們思考國家之所以需要成立的理由為何。

國家的成立應該是為人民服務，但以往這個「國家」的視野其實是忽略原住民的，如果我們以西方的社會契約論來看國家成立的因由，國家乃是每一個個人交出部分主權委託一個政府來行管理的責任，歷來管理臺灣的政府其實都是非契約關係成立的，該如何期待這個國家的視閾中會有原住民的地位呢？更何況當原住民只是統治者行遂統治時的障礙時，國家大概只能隱藏過往暴力的事實，或以主體社會的利益為重來避開道德的譴責，讀臺灣史，我們可以發現這個國家大概還在想辦法狡辯，忽略原住民並不是個罪過，似乎原住民在歷史中的遭遇並不會讓我們的良心有任何的漣漪。

 

 

圖1：總統蔡英文在2016年8月1日原住民族日，以總統身分代表政府向原住民道歉。（資料來源：總統府https://www.flickr.com/photos/presidentialoffice/28611690361/）

 

猶太學者漢娜鄂蘭研究納粹仇視猶太人的心理過程中，曾經提出這種「平庸的罪惡」的心態，說明人們竟然可泯滅自己心中的良知，集體創造屠殺的社會行動。

為了促進社會對於原住民歷史的理解，並且希望讓小英總統在正式道歉之前能思考執政不能依然根據「平庸的罪惡」，而轉型正義更需要探索原住民在歷史過程中所受到的不正義遭遇，因此有幾位南部的學界人士針對臺南火車站前的鄭成功銅像，以可洗刷的紅墨水染上掌印抹在鄭成功的裙擺上，並以擴音器輪流由幾位學者在圓環廣場上述說鄭成功對於平埔族的對待方式與相關歷史，企圖引發大眾思考我們對於歷史的詮釋方式可以有更多的面向，如果說鄭成功對於平埔族的侵害是個事實，我們對於鄭成功銅像的意義就可以有更多的角度切入。

這個潑墨事件立刻引起媒體關注，也引起大眾對於鄭成功銅像的討論。如人類學家陳叔倬（2016）對於這個潑墨事件的評論：

對臺灣原住民族而言，鄭成功開臺於是原住民族被大屠殺。鄭成功之前原住民族已是臺灣的主人，即使荷蘭東印度公司來臺，仍承認各原住民族部落主權，即使偶有征討，仍與原住民族簽訂合約。鄭成功來臺卻從不承認原住民族主權，抱持著如《臺灣通史-序》所言「夫臺灣固海上之荒島爾﹗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想法，將臺灣視為無人島，對原住民大加殺伐。鄭氏政權的「以啟山林」，卻是原住民的「顛沛流離」。

有學者也揭櫫史書上記載鄭氏政權對原住民族的屠殺如下：諸羅社不歸順者盡殺、搶占水沙連社不從者殺、鎮壓瑯嶠社、屠殺屏北社民、追殺北港溪上游社民、攻殺臺南赤崁社民占據台江沿岸、屠殺沙轆社民數百人至僅剩6人、踏平貓兒干南社（雲林崙背褒忠）、趕殺竹山社民、奴役鞭撻甚至虐殺新港社住民等，血跡斑斑不及細載。

相較於以往對於鄭成功的歌功頌德，晚近的研究可以指出鄭氏政權是歷史上屠殺原住民族的兇手，也因此許多學者也認為臺灣政府持續以中樞祭典來表彰他，凸顯出政府對原住民族歷史正義的漠視。

除了揭發鄭成功多重歷史面向的討論，當然也有許多民間人士譴責潑墨事件中參與的學者，如兩岸新聞登峰錄（2016）的國會時是論壇全球報導的版面中就有評論如下（以下直接引用簡體本文）：

本年（2016）7月28日惊??永清教授等人前往台南火?站前??，以「?型正?」?由，??成功?像?洒?色墨水，并?表?成功?屠?原住民之原凶云云。台南?姓宗祠管理委??主任委??昭明??此事表示深切?憾，并?于渠等欠?之行?予以?正??。並論述鄭成功的歷史功績：

?成功?像矗立于火?站前的???，默默的守?府城?一?美好的土地已有?十年之久。目前新政府藉由一?串的清算行?，???其所?的「?型正?」；然而背后的?机，?深值台南市乃至于全体台?人民深思：此一作法到底有多少正?性？

該文中也補充說明（直接引用簡體）：

「?成功在1661年3月至1662年2月的9?月?，致力于?荷据?力逐出台?，期????持部???需要，?成功允?部下自行?地??，但亦曾要求「不能侵犯原住民及?人移民?有土地」。我??意去否???的??部?曾有因囤?而引?流血?突的史?，但在??的?空因素下，?些所?的屠?要全部?咎于?成功，?然和事??生极大差距，?是所有?姓宗?所?法接受的。」

社會上引發了這些輿論，我們幾位潑墨事件主事者也覺得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讓社會有新的看見，也希望小英總統能在發表正式的道歉文之前，能夠參考我們的意見。

我們發現臺灣除了國家中樞依然尊敬鄭成功之外，還有很龐大的鄭氏家族後代對於鄭成功的崇敬，這裡就必須區分出信仰與國家立場的差別，作為潑墨事件的當事者的我，後來接受媒體訪問時就認為，鄭氏家族後裔遺族對於鄭成功的信仰與相關廟宇是民間信仰自由必須保障的，但是國家以中樞紀念或以銅像立於公共場合則必須另外討論。

直到2016年8月1日總統對原住民族道歉文的發表，我們也發現小英總統也特別提到了「荷蘭及鄭成功政權對平埔族群的屠殺和經濟剝削」，針對此，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人類學組助理研究員陳叔倬投書報紙評論，說這算是政府首次針對歷史上鄭氏政權屠殺原住民族加以定調，給予原住民族遲來的正義。但今日臺灣要能夠做到如同今日德國，對內悉心檢討鄭氏政權過去的暴行，對外主動提醒非臺灣人不要宣揚鄭成功，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正如小英總統在道歉文說明了她之所以道歉的最重要理由乃是：「我相信，一直到今天，在我們生活周遭裡，還是有一些人認為不需要道歉。而這個，就是今天我需要代表政府道歉的最重要原因。」看起來，小英其實想要邀請這「一些認為不需要道歉的人」一起來思考為何你們這些人覺得不需要道歉，進而希望這些人能夠至少有一句道歉的話語。（莎伊維克?給沙沙、羅永清，2016）

小英的講稿所指涉的「一些人」到底是哪些人？從小英道歉文稿大概可以看出是「後來的這一群人」，就是一群「剝奪了原先這一群人的一切。讓他們在最熟悉的土地上流離失所，成為異鄉人，成為非主流，成為邊緣」的這些人，如此判斷的話，這「一些人」大概就是四百年來所有來來往往的殖民者以及站在這些剝奪基礎上生活的人；就是四百年來從西班牙、荷蘭、明鄭、清國、日本到國民政府統治集團的這些人與人民。（莎伊維克?給沙沙、羅永清，2016）

因此小英總統為我們提出了一種新史觀，其實挑戰了她身為元首的這個國家所具有的國家史觀，西荷明鄭都是同樣的手段，都同樣需要受到檢討，統治者這些人就是幹盡了剝奪原住民族之能事的眾殖民政府：

荷蘭及鄭成功政權對平埔族群的屠殺和經濟剝削，清朝時代重大的流血衝突及鎮壓，日本統治時期全面而深入的理番政策，一直到戰後中華民國政府施行的山地平地化政策。四百年來，每一個曾經來到臺灣的政權，透過武力征伐、土地掠奪，強烈侵害了原住民族既有的權利。（中華民國總統府，2016）

某程度而言，身為總統的小英以總統的角度來證言這個國家的基礎其實是透過掠奪而來的，也就是「祂」也認為這個國家應該是經過契約而成立來的才是一個正義的政府。 但是「祂」發現儘管她可以代表這個政府，但是這個國家要獲得正當契約式的成立基礎，必須要讓每一個人有同樣的認知。因此她希望讓民眾重新思考republic的意義，但是，這些民眾必須對於現在的不正義基礎有所體會，因此「祂」啟動了一種讓全民整理日常價值觀的生活哲學，之所以是日常就是希望：

在我們生活周遭裡那些認為不需要道歉的人。小英認為這個就是「我需要代表政府道歉的最重要原因。」看起來，小英其實想要邀請這「一些認為不需要道歉的人」一起來思考為何你們這些人覺得不需要道歉，進而希望這些人能夠至少有一句道歉的話語。（莎伊維克?給沙沙、羅永清，2016）

因此小英認為我們不應該：「連一句道歉都沒有！」卻至少需要讓原住民「等了好久之後！終於等到你一句道歉。」

這是日常對話中常常發生的語彙，所以小英總統的道歉其實貫穿日常層次或每個國民的個人層次，也同時是國家層次。但經過了幾年，儘管小英總統努力兌現在道歉時做出的承諾，如親自擔任「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召集人，在總統府設置這個由各族（包含平埔族群）臨時推派的代表所組成的委員會，幾乎在象徵層次上預示了國家需要以共和的社會契約的基礎才有可能成為一個正義的國家，這樣企圖以民族與部落的共識為基礎，不但召開「總統府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預備會議」，也要求行政院定期召開「原住民族基本法推動會」，卻幾乎窒礙難行並且落於科層體制的界線之間。

我們發覺科層制度依法行事，卻很難從小英總統所要發動的訴諸全民反思的方式來進行，這真的需要更細緻的歷史討論與文化薰陶，但至少我們發覺輿論對於鄭成功銅像的省思有一些新的角度，比如在小英總統向原住民道歉後的十天，臺南就傳出鄭成功託夢要向曾經被「迫害」過的原住民道歉的顯靈現象。報章報導在所謂「轉型正義」的招牌下，鄭成功在島內的形象自民進黨再度上台以來引發不小的爭論，而供奉鄭成功的廟宇到底是真心道歉還是為了政治正確，出發點都頗耐人尋味。

比如《中國時報》2016年8月10日：在蔡英文向原住民道歉後，供奉「國姓爺公」鄭成功的臺南市鹿耳門溪口鎮門宮主委林忠民自稱兩周來連續被鄭成功託夢，並要求他在14日開始的祝壽法會上代為向原住民道歉，為三百多年來的漢人與原住民爭議尋求和解。（程炳璋，2016）

鎮門宮也因此成為全臺第一個向原住民公開道歉的國姓爺廟宇。該廟主委林忠民說「國姓爺」對他託夢：當時駐臺期間無論是征糧還是屯墾，對於官員或士兵殺害原住民管理不當，產生後代紛爭，無論當時是部屬還是自己的決策錯誤，國姓爺都願概括承受。（鄭宏斌，2016）

據悉，鎮門宮該年（2016）的祝壽法會將由林忠民代表鄭成功，其他委員代表當年的鄭家兵將，14日起一連三天舉辦祈安法會，向阿立祖（平埔族群的祖靈）祭拜超度，展現誠意向原住民道歉。《聯合報》當月11日也報導：鹿耳門鎮門宮的廟址是鄭家軍最早登臺地點，除主祀鄭成功外，同時供奉鄭母，是鎮門宮的最大特色。2016年7月底，成功大學和長榮大學等原住民教師及研究人員曾到臺南火車站前對鄭成功銅像潑灑紅墨水，還拉起印上血手印的抗議橫幅。鹿耳門鎮門宮法會超度道歉，被認為與此有關。（鄭宏斌，2016）

託夢事後，我們發覺有關鄭成功信仰的面向應該由信仰的機制來決定，我們身為潑墨者，見到鄭成功顯靈託夢說「祂」也有錯需要道歉，讓宗教界人士及鄭氏家廟祭祀者之間也有對話的可能，但令人感到可惜的是，鎮門宮廟主委林忠民所主辦的道歉儀式，雖然也邀請了「屏東無極鳳慈宮來代表原住民神明在臺南鹿耳門鎮門宮廣場舉辦法會，祭拜在鹿耳門戰死的原民英靈」，卻幾乎被認為是敷衍了事。

如記者鄭宏斌就描述了由主祀開臺聖王鄭成功鹿耳門「鎮門宮」所號召的原民和解儀式乃由屏東「無極鳳慈宮」準備生魚、肉和小米，大量香菸、檳榔與米酒，並將平埔族原住民西拉雅族的祖靈「阿立祖」迎進鎮門宮和解儀式，無極鳳慈宮表示，他們透過降靈，以附身方式，帶進萬靈進入儀式會場，並在現場透過舞蹈，宣洩情緒。

 

 

圖2：屏東「無極鳳慈宮」身著原住民服飾，到鄭成功率軍登台的鹿耳門沙灘朝海祭拜。（資料來源：取自https://pgw.udn.com.tw/gw/photo.php?u=http://uc.udn.com.tw/photo/2016/08/14/6/2488983.jpg&sl=W&fw=750&exp=3600）

 

當天早上10點半，屏東「無極鳳慈宮」身著原住民服飾（如圖2），到鄭成功率軍登臺的鹿耳門沙灘朝海祭拜，盼平撫原民英靈傷痛。儘管無極鳳慈宮主張這是與原民的和解儀式， 但這樣的和解儀式法會卻隨之引發不少學者討論，認為不夠考究，但鎮門宮表示，這是一個心意和一個開端，希望能為漢人與原民之間，帶來更和平的相處模式，若有不周之處，還請各界見諒。

但這樣的解釋卻引來更多撻伐，在臺南鹿耳門鎮門宮的臉書上立刻引發幾乎兩千封以上的異議如：「因為服飾不對、舞蹈不對、音樂和儀式通通不對！」更引發原住民在鎮門宮臉書批評：「儀式與過程充斥著不尊重與不好意！」「這叫什麼舞蹈呀明明在跳兔子舞搞笑。亂來亂來！」「真的是惡搞啊…穿哪什麼衣服啊一堆在耍猴戲的」。

當天上午，臺南市議員谷慕哈就與蔡玉枝也帶著西拉雅族六重溪、頭社等信仰阿立祖、太祖、阿立母的部落頭人、神職人員一起召開記者會，表達嚴正抗議。鎮門宮管理人林忠民卻無奈說，鎮門宮代表國姓爺向原住民道歉誠意百分百，對於科儀不對之處，願意接受批評與建議，他們辦不好、不禮貌之處，會改進再檢討，也懇請原住民朋友能給建議做為明年改進依據。

 

圖3：熱賣的成功啤酒。（資料來源：羅永清提供）

 

我們如果要把對於鎮門宮的要求同樣拿來看待小英總統的道歉儀式時，我們發覺以國家在位者的角度而言，口口聲聲說道歉，卻依然對於鄭成功銅像沒有提出任何反思可以進行之處，也依然對於鄭成功行中樞祭祀之典，幾乎與鎮門宮道歉之舉一般皆有敷衍了事之嫌，尤其國際上對於相關的銅像或紀念碑，如哥倫布與麥哲倫等都開始了反思性的檢討之際，我們也在三十多年前終結吳鳳銅像，卻在三十年後的今天在2020年即將來臨之際，似乎我們的轉型正義都是表演式的敷衍了事與片段失憶，如鄭成功啤酒的熱賣現象，我們依然敬了「祂」一杯又一杯。

 

 

• 參考文獻：
• 
  
• 1. 中華民國總統府（2016）。「總統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道歉文全文。取自https://www.president.gov.tw/NEWS/20603
• 2. 兩岸新聞登峰錄（2016年7月28日）。?昭明?正???永清教授等人藉"原住民?型正?"侮辱民族英雄?成功。取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13fd3696f0102xyz1.html
• 3. 莎伊維克?給沙沙、羅永清（2016）。Sbalay的弦外之音（上）：小英的道歉儀式與「便宜行事」。取自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46112
• 4. 陳叔倬（2016年12月28日）。譴責演納粹v.s.膜拜鄭成功。取自https://blog.xuite.net/wang23832245/blog/477613571
• 5. 程炳璋（2016年8月10日）。鄭成功認錯！託夢願向原住民化解300年恩怨。中時電子報。取自https://www.chinatimes.com/realtimenews/20160810009715-260405?chdtv
• 6. 鄭宏斌（2016年8月11日）。鹿耳門鎮門宮主委：國姓爺託夢，就算下跪也要跟原民道歉。原民議員：不應只是口頭及儀式道歉，政府應提出具體政策。聯合報Focus。取自https://udn.com/upf/newmedia/2016_vist/08/20160811_dream_01/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