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那的呼喚在彼方:從高雄市拉瓦克部落迫遷案看見都市部落的消失
老照片講古
第41期
2019/12
文/許瑜珊
許瑜珊
國立雲林科技大學文化資產維護系畢業,現就讀中山大學社會所。
前言
書寫近代城市移民歷史的都市原住民,以「社會他者」生存在即欲從「工業城市」轉型的高雄,因勞動力需求猛增下產生的「違章聚落」,隨著產業轉型與環境汙染意識抬頭,高雄的重工業策略在國民政府來臺後開始一連串的工業移轉及集中,以因應國際浪潮下的城市轉型,湧入離去的刮除力道更加顯然。
過去為商業發展邊陲的工業區,因為工業區遷移後而產生閒置空間,周邊應工廠設立而遷移成居的聚落在縉紳化的腳步下卻成為市地規劃下的違章建築,多由來自屏東的排灣族所組成的拉瓦克部落,即是在上述背景下被行政體制所定義的「違章聚落」。
圖1:拉瓦克部落族人陳美金女士。(資料來源:許瑜珊提供。)
從拉瓦克部落族人陳美金女士,進行部落面臨迫遷的自我敘事,將被去脈絡的違章建築聚落豐富為族人在臺灣戰後面臨傳統領域流失,生活場域受到國家正式部門掌控後失去主體性,並且在產業政策擠壓下原鄉部落的民生機能面臨進入大市場的衝擊,第一代離開原鄉的原住民選擇遠走至異鄉,才能讓家族在資本社會下生存,隨著時間遷移落腳在戲獅甲工業區的族人們,逐漸從寓居的暫時工寮轉為延續世代而棲居。
迫遷案讓族人面對的不僅是部落社會遭到撕裂,也使得沒有直接原鄉經驗的第二代都市原住民,重新思考何為家園?在這場看似為因土地發展抗爭運動裡,所蘊含的複雜族群認同與歸屬,更明朗的浮現。
拉瓦克部落見證高雄產業發展:何處是家鄉?
下班的車潮來回在中華路上奔跑,並不是從工廠下班,而是要去好事多或家樂福購買晚餐的食材,而外食族們可能會傾向在禮拜五到台鋁MLD內的餐廳消費,再逛逛誠品看部電影,又或者在疲勞之餘騎過金鞏橋,在疲勞之餘到統一夢時代百貨走遍各個櫥窗,中產階級想要的周末行程,應有盡有。
港灣豪宅大樓的宣傳早已飛揚在整個城市,但在1996年前臨港地區尚未設立高雄多功能經貿園區計畫前,沒有人認為這裡的人口不僅縉紳化了,更要踩在潮流尖端成為高價位住宅地段,你只能從尚未變成置產戶休閒生活樣式的王永慶紀念公園-台塑南亞前鎮工廠,以及緊臨著那零落以鐵皮搭建的房屋,在不合時宜中嗅到一絲懸疑的味道。
圖2:拉瓦克部落辦公室。(資料來源:許瑜珊提供。)
黃燈幽微點亮以不同花色鐵皮拼貼成的拉瓦克部落,當時尚未填上水泥的中華路仍為儲藏原木的運河,便將部落以排灣族語稱「拉瓦克」意即「住在河邊的人」。都市原住民第二代的陳美金,是出生在城市的排灣族人,居住在此將近六十年,為了照顧生病的媽媽,而從臺灣日立化成電子材料公司離職。在部落被查報為違章建築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會面臨與怪手為敵的生活,也沒有預料到過去支撐著高雄經濟發展勞動力的族人們,以自力搭建的家屋會成為官僚與市民們所指稱的非法住宅。
戰後國民政府承接了日治時期於打狗建設的城市性事業,除了布署於全臺的糖業,最具標誌性的即以哈瑪星一帶海產事業延伸至五零年代高雄港的遠洋漁業,「工業臺灣、農業南洋」殖民政策下所投注的工廠設施,在改朝換代後仍然以民營的方式擴大石化工業的面積。高雄戲獅甲工業區即使從在戰後面臨國營不濟的狀況下,仍然憑著多重工業相關事業有規模性擴張,在民營化之後專業技術價值更大幅提升,在供給需求上受市場認同,與臺灣整體的工業產業鍊中極具代表性,大量勞動力缺口吸收以農業為主的東南部原住民。
圖3:1960年的舊航照圖可看見拉瓦克部落與台塑南亞前鎮工廠、復興木業比鄰,與拉瓦克部落相隔運河,為過去曾經於國民政府來臺後建設眷村,有部分女性族人嫁至眷村內,經濟困難下不同民族的移民卻成了互相協助的關係。(資料來源:高雄市舊航照影像(1960)B,中央研究院數位典藏資源網。)
圖4:後方是復興木業將原木浸泡在五號船渠以便儲存,為拉瓦克族人兒時遊戲的場所。(資料來源:拉瓦克部落自救會提供。)
陳美金的父母親原住在屏東泰武鄉的部落,聽聞部分族人在二次世界大戰後被日軍徵召擔任軍伕後,因已無法融入原鄉社會,為尋求工作機會而留置在高雄,1950年間復興木業大舉招募技術員,許多族人便紛紛遠赴高雄就業,畢竟相較於米價暴跌、田賦沉重的農業,工廠的薪資更來得穩定。
陳美金回憶說:
因為以前我們原住民不是被日本人趕下來嘛,然後國民政府又給我們移到下面嘛,那很多人因為地的關係,我們原住民是老大才可以擁有,我們排灣族是老大女的男的都是他的,所有弟弟妹妹都是要嫁或者是入贅的,男的入贅女的要嫁。
為了將原鄉經濟整合至臺灣整體經濟,1966年修訂「山地保留管理辦法」,引入個人所有權制度,保留地的私有化相對弱化民族集體性,「保留地所有權移轉以原住民為限」的規定,難以以金融機構取得貸款,需要資金時只剩下出租販賣土地的手段,使得買方可以間接違法用低價收購進行開發。原先部落能有保有使用集體使用的彈性,卻打破共享的部落文化,等於是打開傳統領域流失的大門。
然而試圖長期生活在高雄的族人卻面臨最基本的居住問題,公司的宿舍配給名額有限,市區的房價並非初期移居的基層勞工所能負擔,若要租賃,更得面臨語言不通、生活模式差異甚大的困境。於是來自屏東縣來義鄉、泰武鄉、三地門鄉、高雄市茂林區的排灣族人以及臺東的卑南族人,共同合力在廠舍旁以木材搭建起工寮,逐漸到戲獅甲工作的原住民因文化背景的相似性而聚集成聚落,成為能相互救助的庇護之地。
陳美金更一步提到:「我媽媽是老大,媽媽離開的時候並沒有讓給親戚,但是在清查國土重新測量土地的時候,外公留下來的地被表兄弟占為己有。」母親雖然為長嗣可繼承原鄉部落土地,卻反而因為要讓家族延續,而無法再回去居住,都市部落成為第一代移民對原鄉鄉愁式的認同,後代在自我探尋上根本的路徑。
圖5:背景為過去自日治時期即建設的金鞏橋,以鋼鐵製造鋪上木板所作,為通往205兵工廠遷建案的重要幹道,後因將運河填築成道路後改換方向。(資料來源:拉瓦克部落自救會提供。)
「我族」意識建構路徑:在異鄉找到奇那的話
圖6:拉瓦克部落內主要為東南部原住民居住,後期也有少數漢人搬進。圖中背景為部落族人在尚未被填為中華五路的五號船渠岸上。(資料來源:拉瓦克部落自救會提供。)
都市部落中的族群文化仰賴著一代又一代口述原鄉生活經驗,兩者之間如臍帶將母體與胎兒維繫在一起,排灣族的社會制度跟隨著族人移動。由外來者成為定居者的族人們,每到重要的節慶仍然會回到原鄉部落舉行,並且帶回高雄市區難見的小米、蔬果、手作物等,第二代都市原住民在父母的記憶傳承下從原鄉遷居的鄉愁。
可惜的是,生活在貨幣市場便難以有機會學習傳統知識與語言,陳美金回憶起進入國民教育後,日漸無法流暢的使用族語:「其實我小時候會聽,但族語講得不流利,因為在學校都跟是跟漢人的同學,媽媽跟我們講族語我們就會用中文回她,後來工作,如果你聽不懂中文,教的人就會覺得很麻煩,而且很難跟同事溝通。」投入職場之後能使用族語的空間更加狹小,在缺乏物料的情況下,原為安定部落社會的祭典儀式已被淡化,即使是盛重的婚禮慶典,也沒有餘裕能按禮儀規定製作族服、器皿等,難以有機會承接長者的傳統工藝。
陳美金對少女時的印象盡是自己不斷地在不同工廠之間工作,依照排灣族長嗣繼承系統,無論長嗣為男女都必須擔任家事的管理者且繼承其父或其母的家屋與財產,因此長嗣成為家中的著力點,而身為次女的陳美金在13歲就停止升學,跟著父親進入復興木業打工,分攤姊姊與三個弟弟的學業開銷。直到18歲那年,姊姊得癌症離世,陳美金繼承長嗣的角色,肩負起家中經濟管理大任,心中的無奈與怨懟讓她選擇離家出走。
陳美金回憶說:
我的族語講得比較多的反而是我18歲離家出走,那時候我跟著表哥到桃園紡織廠,在那個部門的都是我媽媽部落內的族人,所以大家在一起都用族語溝通。後來我實在太想家了,所以我就回到拉瓦克。
族語搭建起身在異鄉族人能夠容身的托邦,更是都市原住民透過相似的移民歷程,於他鄉構築共同體、共同想像的原鄉。
圖7:訪談者陳美金少女時期,於拉瓦克部落內與漢人鄰居共同合照。(資料來源:拉瓦克部落自救會提供。)
都市原住民歸屬困境:當家園成為違建
拉瓦克部落至今對於族人不僅是由社經文化背景相似而凝聚成的產業型聚落,更是原住民遷移到都市如何生存的歷史證明。
九零年代之後戲獅甲工業區逐漸沒落,廠舍紛紛移往臨海工業區聚集,造就空間轉型機會,1997年高雄市政府為了進行產業升級,將日漸衰微的拆船業臨港區、加工出口區與戲獅甲區等土地規劃為「高雄多功能經貿園區」,為了能夠銜接中山路的南北交流主要幹道,逐將復興三路至凱旋速路口之間的五號船渠填成為今日的中華五路。部落配合道路實施而將範圍內縮,路面填高後家屋成低窪,導致每到大雨即淹大水,許多住戶不堪其擾後,將建設物也施工抬高,不料此舉遭到舉報,同年3月公務局裁示為新違建,限期拆除。
圖8:拉瓦克部落最早以便宜、易取得的木板搭建家屋,現行的部落以鐵皮為建材,更加低廉耐用。(資料來源:拉瓦克部落自救會提供。)
圖9:被稱作「非法住宅」的拉瓦克部落住宅,皆有政府設立的門牌號碼。(資料來源:許瑜珊提供。)
為國家輕重工業成長率貢獻而形成的拉瓦克部落,在戲獅甲展開新建設的面貌時卻被遺忘,稱作「非法住宅」,高雄正往「港都城市」願景經營,試圖將過去原為都市邊陲的前鎮,建設為商貿文化休閒區域,拉瓦克部落將近二十多年的抗爭中,被媒體塑造為「霸占市地的形象」。陳美金回憶說:「奇怪的是,後來政府還給我們設立的門牌號碼,但政府現在卻反過來不承認我們的戶籍了。以前要去對面的眷村挑水回來,後來有議員爭取,才有水、電可以用。」這讓擁有地上物權屬的拉瓦克族人非常不解,為何部落一夕之間突然被扣上侵占市地的罵名。
高雄都市部落的生成,可說歸於臺灣在1960年代國際加工基地移轉風潮,所設立的高雄加工出口區與建貨櫃儲運中心,藉此帶動工業發展,吸引外資與技術創造就業機會的工作。從拉瓦克部落的案例可見都市部落的特質,多半為建於區域發展邊緣交界之處,以及以水源為生存的要件,能夠引水耕種自給自足,且居於河川地帶,因工作地點相同(如拉瓦克部落的漢人、各族原住民都在林木工廠任職)而聚集,即使是四散於城市各地工作的原住民,也因為發現都市有一片與原鄉如此相似的文化據點而群居。
在當時臺灣土地政策並未明朗的狀態下,國家無力干預住宅市場,於是無法進入市場消費,來自鄉村的都市原住民遂以非正式的手法運用生存技能自力造屋,一方面政府需要這些來自農村的勞工,一方面卻無相關配套措施,能夠因應這群在資本貨幣交易條件下的弱勢族群,無政策之政策緩衝了人口住宅問題。
都市部落能以非正式手段居住在法律所授權的土地上面,可能不是絕對取決於法律,而在於政府的容忍程度,甚至為一種默許與無聲的協商。
陳美金的父母親,在抗爭的二十餘年間,政府不斷以公文施壓,日夜恐懼會流離失所的情況下,因病相繼去世,也因此讓她更加堅定保護拉瓦克部落的心念,讓族人們捍衛的並非為是否值得市價的賠償金額,而是在公共利益之下,不能讓傳承至原鄉而重新詮釋的文化消失,居於城市的都市原住民代代綿延,缺乏對母體文化的灌溉以及找到都市部落的認同,就如缺乏奶水般,衰亡在水泥叢林之中。陳美金說:「政府用只能住八年的國宅來哄我們離開,但我們只是想要一塊地讓整個部落的族人們都可以聚在一起,互相幫忙,到了每年的收穫祭共同慶祝,將從山上帶回來的芋頭粉、磨好的小米做成cinavu,坐在公共空間分享。」
爭奇鬥艷的建築撐起一座城市的樣貌,如萬花筒般絢麗,然而真正令其動人的是不斷在土地上流動的歷史。歷代的都市移民創造出讚嘆的麥田圈,都市原住民即是其中一大作者,城市不是文化大熔爐,各種移動的痕跡如羊皮紙上的不斷複寫與刮除,移動的人民就是城市的文化。
小結
違章聚落一但被法律認定為違法,被套上居住權利的正當性似乎就輕易地能夠被「安置」所解套,然而如果僅僅只是為了生存的場域,族人們為何又遲遲不願離開?臺灣西部以發展工業而形成的都市原住民聚落,早已不是單一個案,即使以居住正義來談,恐怕也無法單純說明這些「違章聚落」的形成,考驗市民與執政者對於都市文化保存的前瞻視野。
曾經見證前鎮區戰後發展,並且具有工業附屬設施歷史價值的拉瓦克部落,多次協商未果下將近滅散,在臺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前往都市求職的原住民曾是外籍移工進入臺灣前最重要的經濟勞動力供給者,而如今,他們不僅未得到發展後的社會回饋,還成為了成就「亞洲新灣區」想像的墊腳石。事實上陳美金一家的家園悲劇,不斷在臺灣各地醞釀著,都市部落並不是個案,而是臺灣在歷經中產階級大增、鄉村都市化中歷史不可抹滅的一部分,更是都市廣納多元特質的重要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