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原住民族田野工作實作及生命史構建之芻議
本期專題
第40期
2019/12
文/楊士範
楊士範
曾任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現任教於玉林師範學院。研究興趣為都市原住民、當代原住民社會變遷、歷史社會學。主要著作有《平和(Piuma)排灣族、城鄉遷移與社會文化變遷》、《礦坑、海洋與鷹架》、《阿美族都市新家園》、《成為板模師傅》、《聽見「那魯灣」》,〈長嗣繼承制度與人口差別遷移—一個排灣族平和村城鄉移民的例子〉、〈當代阿美族都市移工、流動與扎根〉、〈戰後臺灣營造業阿美族模板師傅的養成及其工作團隊勞動過程之考察〉及〈戰後大臺北都會區原住民族人口消長、空間分布與族群組合之社會歷史考察〉等專書及相關論文多篇。
科學的高潮把人推進到各專業學科的隧道裡。人越是在自己的學問中深入,便越看不見整個世界和自己,因此而陷入胡塞爾的弟子海德爾(M. Heidegger)所謂的「存在的被遺忘」中。一個漂亮的近乎魔術的說法。
Milan Kundera,《小說的藝術》
引言
在都市原住民族研究的歷程中,我常會遇到小說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說的「存在的被遺忘」的問題。換言之,如昆德拉所感慨的,當科學越來越專業化之後,造就的是人的具體的存在,人的「生活世界」(life-world)不再有任何價值和任何利益,它預先已被黯淡,被遺忘。(孟湄,1993)此時科學研究已不在關注人如海格爾所謂「此在」(Dasein)的問題了。同樣地,我常常自問:都市原住民族到底是怎麼樣的「族群」或是「想像共同體」?都市原住民生活世界及其具體的存在,到底如何成為可能的?這些大哉問,一直困擾著我。
回顧都市原住民族學術研究史,固然其實證研究成果豐碩,但值得我們進一步追問的是:都市原住民族只是量化數頁問卷下的被研究對象及填寫、勾選者嗎?或是,他只是抽象經驗論底下的眾多變項組合?他只是一組組統計數目字的呈現及分析結果?都市原住民族,還是他只是「鉅型理論」大概念遊戲下的產物呢?抑是,它只是政府原住民族治理政策下的規範對象嗎?
當然,我們可以更細緻地思考下列課題。諸如:都市原住民族之行動者生活世界如何可能?都市原住民族的日常生活及其社會組織如何可能?人的行動主體如何成為可能?不同族群或不同職業之都市原住民族行動者生活世界或日常生活由具體的人事物所組成,例行化與變化,是其根基。其中,尤其具體的時間與空間之展開、再生產與變遷,在日常中存在主體如何成為可能呢?嚴格說來,如何抵抗都市原住民族行動者「存在的被遺忘」,使行動主體之「生活的世界」置於永恆的光芒下,成了日後引導我走向都市原住民族日常研究之漫長路途。
都市原住民族的社會學想像
投入都市原住民族研究工作,迄今已有若干年。社會學者C. Wright Mills倡議的「社會學的想像」(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能力之培養,對於日後我的研究工作,可以說助益匪淺。此種能力,讓我們在觀點轉移中透視社會關係與社會變遷的全貌。詳言之,「....這種能力廣及最遙遠的非個人的社會轉變,觸及人性自我最私密的部分,並且看出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在個人存在與特質所經歷的社會階段中,個人的社會與歷史意義。」(張君玫、劉鈐佑,1995)
社會學的想像,相當強調關注行動者個人煩惱(Personal Troubles)與公共議題(Public Issues)之間的關係及辯證。如何結合移工者的個人煩惱及公共議題,成了我日後撰寫這些少數族群移工者個人傳記與生命史的出發點。另反思昔日遷移理論與研究之去歷史及去文化所帶來的種種問題,使我想要重新將遷移回歸到移工生命的歷史及其傳記之中。亦正如Mills所提醒我們的:「任何一種社會研究,如果沒能回歸到傳記、歷史問題,以及兩者在社會之中的交集,就不可能完成他的學術之旅。」(張君玫、劉鈐佑,1995)
因緣際會,若干年前我認識了一群移工大臺北地區的平和村排灣族青壯年勞工,從此開啟我的探究之旅。鑒於以往人口學家主要以經濟人(一般化概念與理論特色)的視野來省視遷移行為(推拉理論),我則試圖以文化人的角度來重新思考排灣族人的城鄉遷移行動。其中,我以排灣族長嗣繼承制度與人口差別遷移,來詮釋這些移工背後行動的文化意義及社會結構運作邏輯。(楊士範,1999:141-186)另,我也從其貴族制度及長嗣繼承制度,來論述糾纏於這些文化網絡、人際關係之間的都市排灣族人日常生活及其個人歷史傳記。其中,包括個人的理想、期望、挫折與抱怨。例如城鄉遷移「鄉愁」的空間感受,及對非正式經濟部門之勞動就業市場的期望、無助感、回鄉蓋房子的盼望、對基督信仰與神愛世人的虔誠、現代婚姻與貴族制度的糾葛(楊士範,2002a:165-214)、現實中他們對家中長嗣的感謝或是不滿等。
之所以採取田野工作與生命史傳記書寫,透過多重的研究方法,我是希望能深入移工行動者的生活世界,去找尋一個一個具體而存在的面孔,書寫不同移工獨特的勞動生命傳記。其實,田野工作(共時性研究)可以提供生命史傳記書寫的重要文化、社會氛圍養分及深描厚度。反之,生命史資料的採集(歷時性研究),可以增加田野工作之行動者時間的歷史深度。不過除了貼近田野工作的參與觀察外,如何把握諸如官方的統計資料(如歷年原住民族人口遷移統計、原鄉戶口統計資料)、人類學的排灣族民族誌、都市原住民族相關的著作、期刊論文,及當時臺灣政治經濟社會資訊,也成為我質性研究中相當重要的輔助工具。當然,當時都市原住民族研究以阿美族占絕多數,如何凸顯排灣族都市生活的主要特色,確實引導我未來下田野工作的方向。由於研究者的時代氛圍、經驗及面對的研究對象不同,因此每個研究者採取的質性研究方法有所差異,所以本文僅就個人田野工作及生命史研究經驗提出分享,此類芻議僅供參考。
都市原住民族田野工作實作與生命史構建
人類學者C. Geertz所謂的「厚描」(thick description)功夫,引導我深描行動者其文化社會意義、還有其都市日常食、衣、住行、勞動、休閒及宗教信仰。這群來自南臺灣的排灣之子,來到臺灣北部從事營建業綁鋼筋的工地粗重工作。我認識的報導人黃先生,原是逐工地而居,後來在教會附近,跟表弟及弟弟租屋而居。透過田野參與觀察,貼近他們日常生活的點滴。(楊士範,2002b:125-156、2002c:149-175)除了記錄他們日常生活,聊天也是進入他們生活世界方式之一。與他們話家常,舉凡工作、家庭、婚姻或是故鄉種種,都是認識他們最直接的方法。其中有個人的煩惱(個人教會的服侍工作、就業、失業),也有涉及整個都市原住民的公共議題,諸如原住民福利政策、貸款創業、母語教育、文化傳承、有機農業的投入等議題。田野工作可以幫助我們釐清遷徙者之間彼此的關係網絡(生活圈),瞭解具體行動者都市日常作息(如休閒生活、教會生活)及市場經濟裡的勞動狀況(工地場域的人際關係)。
除了在都市的田野採訪,也有幾次機會與報導人返鄉,認識他們原鄉的親友、經濟作物及生活世界。依據人類學的研究方法,繪製都市及原鄉家屋的空間分布圖及親屬家譜圖。在進行約半年之後,依據上述田野工作參與觀察基礎,我則透過個別的深度訪談,對田野觀察所不瞭解的地方提出疑問,另外也啟動黃先生等人的個人勞動生命史建構。這種訪問可以是開放性問題、結構問題或是半結構問題。對於訪問主題事先把題目準備好,也是必須的;不過在訪問過程,依受訪者現場口述內容,想出更多問題(或是追問相關問題)也是相當具有彈性的。例如,在田野參與觀察時,筆者知道來臺北地區工作的以餘嗣占絕大部分(長嗣只有一位),所以想透過深度訪談知道長嗣繼承制度對於排灣族人口差別遷移的影響力道到底有多大,尤其傳統觀念還很濃的北排灣地區(如三地門鄉、瑪家鄉、泰武鄉、來義鄉)。訪問的題目,也就依據田野工作所獲情報去設計與規劃。事後,因部分臺北餘嗣出生序的移工,對長嗣的不滿或抱怨現象,筆者甚至把焦點放入長嗣與餘嗣的文化傳統關係網絡,來形成深度訪談的重要題目來源。所以田野工作之實作,對於日後受訪者生命史的深度訪談之有「厚描作用」,是關係密切及不可或缺的。
圖1:報導人黃先生(左)及其同村朋友。(資料來源:楊士範攝於1997.1.12新莊丹鳳社區。)
基本上,深度訪談一次約1至2個小時的訪談,其實並不能回答我的眾多疑問,所以一個受訪者通常要進行至少兩次的深度訪談。通常第一次訪問後,會有許多疑問產生,所以之後第二次訪談的補問工作,應當是必須的。當我們依據口述史在進一步建構個案生命傳記時,需要更多有關傳主的各方面資料及情報,書寫者通常遇到些傳主資料不足的時候,第二次或是第三次深度訪談,就被認為非做不可了。當然,越多次的訪談需要更多的時間及經濟成本,這也是必須被考慮的。個案生命史的訪談工作,有時候訪員可能要禮貌性的準備一個小禮物,作為研究者收集資料而耽誤受訪者時間的回饋。
之後,則進行謄錄逐字稿的工作,通常採取一問一答的形式紀錄,這個工作最好由訪員自己來進行。因為訪談情境、細節及內容,訪員自己最清楚不過。另,訪員可記錄當時訪問的訪談情境、受訪者的臉部表情、情緒及音調。在訪談逐字稿中適時加入註釋。如果交給別人代勞,則逐字稿的工作容易出現失真的狀況(如同音字詞的誤植、誤解受訪者原意)。逐字稿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則進行分類、歸納與分析的工作(亦即質性研究的「編碼工作」)。除了試圖將逐字稿的內容,當作「文本」投入當時的政經社會及族群文化之歷史背景,以更貼切詮釋行動者背後的社會行動意涵1。另外,如何逐字稿的內容濃縮某一重要概念,或提煉出某一抽象的理論,對研究者也是一項具有挑戰性的工作。不過,這將對都市原住民族學術研究未來之發展,則會有不小的貢獻。
都市原住民族「群體」生命史構建
圖2:都市阿美族板模師傅正在工地現場從事立模作業。(資料來源:楊士範 攝於2010.7.14。)
因緣際會我走入都市排灣族的日常生活世界(包括工地勞動及都市宗教生活)。不過,對於其他原住民都市的都市勞動圖像卻知道甚少,尤其是最早及人數最多移民都市的阿美族社群。偶然有一個機會,我透過報章、歷史文獻及報導文學等資料,試圖構建1960年以降都市原住民底層的群體勞動圖像(阿美族人數占大多數),其中包括早期原住民族集中於都會區或其郊區的幾個行業(礦業、遠洋漁業及營造業)。這是一群底層勞動者之社會苦難(如礦災、遠洋漁業喋血事件或是工地的工殤事件),刻劃在報章新聞報導中出現在電視台新聞報導畫面中,也展現在這群勞動者受傷後身體的殘缺上面。當時高比例的原住民族走入礦坑(尤其是阿美族人),共享共同的生活世界,呈現集體原住民族礦工圖像。(楊士範,2005)此群人分享著那個時代「社會苦難」之集體記憶或社會記憶。
固然透過報章、歷史文獻及報導文學,可以為這群「沒有歷史聲音者」發聲,可是因為沒有透過田野工作之參與觀察及個案深度口述歷史,總是無法更細緻刻劃出這些勞動者之間不同的生命軌跡及族群差異。撰寫這群礦工以男性為主的傳記,使人聯想1970年代之後有一群為數不少的原住民女性,曾離開原鄉部落來到都市紡織工廠,從事工廠的群體勞動,居住於工廠宿舍,共同生活。為彌補早期都市原住民族女性的工廠勞動圖像,相當值得投入研究探討。這群原住民女性早期有投入紡織工廠,之後或當家管、或轉入美容美髮,有些轉入服務業或投入營造業的工作。不過透過個案深度口述歷史或是參與觀察,或許可以追蹤這群現已四、五十歲原住民婦女勞動之生命轉換歷程及其社會文化意義。
除此之外,2000年之後隨著臺灣產業結構轉變,現已有泰半都市原住民族從事服務業,而走入後工業時代。這群原住民族與上一代長者(不論男性或女性),其實存在著勞動生命史世代差異,其間的生命史差異,其實值得我們更多的田野工作及民族誌之書寫。本文認為,唯有透過更多不同職業、不同族群的男性及女性個案之勞動生命史累積2,才可以逐漸建構多元性之都市原住民勞動生命史資料庫。換言之,透過這個資料庫之建立,我們才可以構建出多元性及異質性之都市原住民勞動生命傳記;另外,此質性個案傳記資料庫,當然可以提供我們未來量化研究在分析及因果解釋之參考用途。希冀質化與量化研究可以彼此有些幫助及積累學術成果。
最近幾年,筆者因故認識了一群居住在新北市新店區的阿美族營造業板模師傅。日後,筆者透過田野工作之參與觀察及個案口述歷史,深描七位資深阿美族板模師傅之勞動生命史,試圖建構出戰後臺灣營造業的產業發展方向、勞動者社會流動及其工作之勞動過程特色。3此一研究,一開始我還是依據以往田野工作的方法與經驗,參與新店阿美族人的社區生活、教會生活(長老教會西美中會的新店教會)及深入瞭解若干深阿美族板模師傅之生命歷程。除了認識阿美族文化傳統如何被移植入都市生活之中,例如把年齡階級及小米收穫祭重新帶入都市社區中(雖然其操作過程困難重重),也試圖把這群板模師傅的勞動過程與大臺灣產業結構變遷連結,而不是把研究僅停留於個案研究的層次上。所以,此階段我大量收集臺灣營造業的統計資料,以及閱讀臺灣營造業勞工及其勞動關係相關研究,也閱讀阿美族過往的人類學民族誌及阿美族(包括都市阿美族人)相關期刊論文;最後,為了把具體的個案研究,導向抽象的理論探究,我的研究試圖回顧以往臺灣營造業從業者之關係網絡及勞動過程研究成果,對前人研究加以針砭,並提出自己的理論觀點:建構有關臺灣營造業工人勞動過程及勞工關係網絡之特色。
參考文獻:
1. 孟湄(譯)(1993)。小說的藝術(原作者:Milan Kundera)。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 張君玫、劉鈐佑(譯)(1995)。社會學的想像(原作者:Mills, C. Wright)。臺北:巨流。(原著出版年:1959)
3. 楊士範(1999)。長嗣繼承制度與人口差別遷移—一個排灣族平和村城鄉移民的例子。思與言,31-1,141-186。
4. 楊士範(2002a)。排灣族大臺北地區城鄉移民者傳統文化之持續與變遷—一個平和村(Piuma)的例子。思與言,40-2,165-214。
5. 楊士範(2002b)。平和村(Piuma)排灣族青壯年的臺北都會生活、就業狀況與族群關係:一個田野踏查記實(上)。臺北文獻,140期,125-156。
6. 楊士範(2002c)。平和村(Piuma)排灣族青壯年的臺北都會生活、就業狀況與族群關係:一個田野踏查記實(下)。臺北文獻,141期,149-175。
7. 楊士範(2005)。礦坑、海洋與鷹架-近五十年的臺北縣都市原住民底層勞工勞動史。臺北:唐山。
8. 楊士範(2019)。邁向工頭及模主之路─戰後新店地區原住民營造業板模傅勞動傳記探究。臺北文獻,第208期。(預計近期出版)
[註1] 例如尋找案主生命史相關的歷史文獻、人類學民族誌資料及官方統計資料的收集,以輔助說明受訪者深度訪談內容,被認為也是必須的。
[註2] 回顧都市原住民族之研究,大部分是針對都市阿美族的人口遷移、社區生活及勞動生命歷程。如何把研究觸角伸入其他族群的都市生活,則有待更多都市布農族、排灣族、泰雅族、卑南族、賽夏族或其他族群都市生命史的開發與拓邊。
[註3] 進一步參考楊士範,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