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yawan:河流與樹根的來時路
老照片講古
第39期
2019/10
文/莎韻西孟(Sayun Simung)
莎韻西孟(Sayun Simung)
臺中市和平區Sqoyaw環山部落泰雅族人,曾任原民臺、年代電視臺文字記者,負責新聞採訪、撰寫、專題製作,也曾於公共電視國際部擔任紀錄片企劃。臺灣藝術大學廣播電視學系畢,2011年返鄉拍攝紀錄片。
前言
在臺灣島的中央,雪山山脈遼闊的山區是大甲溪、大安溪、淡水河以及蘭陽溪四大河流的集水區,山與水架構這塊土地的生命軸線,也孕育了在雪山腳下生活的泰雅族人豐富的人文與歷史。
圖1:1978年從桃山往下看武陵農場。(資料來源:哈踴優豹提供)
圖2:1970年代,環山部落(Sqoyaw)泰雅族人。(資料來源:哈踴優豹提供)
其中雪山(泰雅語:B’bu Hagay)山脈底下的Qyawan(七家灣溪)則是因日本學者大島正滿在西元1935年發現了臺灣櫻花鉤吻鮭而揚名國際。直至今日,位於宜蘭縣與臺中市交界的武陵農場內的七家灣溪仍然是保育國寶魚的環境保護區,不過卻唯獨泰雅族人與這條河流共生共存的這一段歷史經常被跳過,甚至問到相關人士時,大家都是語焉不詳地帶過去,而這其中包括了人與土地、人與環境,以及人與流域在生活上的密切關係,同時也蘊含著泰雅傳統Gaga(傳統慣習)傳承的知識與族群文化。然而歷經日治時代、國民政府時期,環山泰雅族人驚覺,什麼時候我們竟然失去了述說與這塊土地一起生活的詮釋權?
在這些故事還不是泰雅族人開始說起時,七家灣溪仍然是中央山脈裡眾多溪流中的一條小型流域,也是櫻花鉤吻鮭在冰河時期遺留千萬年,並且陸封於這條溪流為永世的家,然而還有另一個族群也與這條溪流緊緊相依,歷經千年遷徙的泰雅族人,一支遠從南投發源地篳路藍縷、披星戴月地來到這塊腹地廣大的土地居住了下來,Qyawan是Sqoyaw泰雅族人稱呼這片領土的名字,是耕作地、是獵場、是祭儀聖地、也是家園。
圖3:林美蘭與詹秀美1977年3月20日攝於武陵農場。(資料來源:哈踴優豹提供)
圖4:1970年代,外公一家人攝於武陵農場。(資料來源:哈踴優豹提供)
記憶停留在1963年初冬
Yutas Yubaw說:「政府說要我的土地,我只能給他們了,我離開那裡,到現在政府也沒有任何補償。」(《泰雅族人的七家灣溪》,1999)
2011年,我還沒有回到部落開始我的紀錄片人生,那年冬天從都市回到山上過年,外公哈踴優豹帶我去武陵農場,這一個我從小到大經常跟著家人進出的地方,也是離部落最近的旅遊景點。
一過了武陵收費站,外公就開始沿路導覽,這條七家灣溪他小時候是怎樣跟著同伴們在河流裡抓鮭魚、或是介紹在這一整片種植櫻花樹的地方,過去曾經是哪一家人住過,就像翻開童話書那樣,外公眼睛都亮了起來,開始述說他過去在這裡生活故事。在這被國家稱為「武陵農場」的土地上,外公認真地解釋這裡的每一處、每一角落種了小米、地瓜、還是芋頭,鉅細靡遺的形容著,那時候我並沒有留心外公說完話後欲言又止的失落表情。
圖5:1970年代,武陵農場早期茅草屋。(資料來源:哈踴優豹提供)
十六歲之前都住在武陵農場的哈踴阿公?祖先為什麼取Qyawan這個名字,是因為這裡的地形就像是一個很大又平坦的鍋子,不僅靠近清澈的溪流、有平坦的土地可以耕作,還有很多獵物可以捉捕,因此外公的祖先就選擇在這裡落地生根,那時候有七戶人家一起居住在附近,哪一家有食物或是打到獵物,就會向家屋外面呼喊著,要大家趕緊來家裡一起享用美食,絕不會少了哪一家人。
而Qyawan還有一個名字叫做Sgamil,意思就是樹根很多的地方,因為樹根長滿在土地上,有時候獵物不請自來,就被樹根絆倒卡住,外公與鄰居們特別喜歡講這個笑話,而這些記憶只有真正住過在Qyawan的人才會知道。
圖6:1970年代,作者外公的爸爸(Yubaw Konan)攝於武陵農場。(資料來源:哈踴優豹提供)
每一次進去武陵農場,都勾起外公的回憶,他常提到他已經過世的爸爸Yubaw Konan,也是我的曾外祖父,而這一個沈默溫良的泰雅獵人,對他說原本他們在Sgamil的生活純樸自然,日子也踏實簡單,卻沒想到日本政府結束半個世紀的殖民期之後,接手的國民政府就上山開始進行土地測量等工作,這過程中沒有太多詳細的告知說明,只知道他們要進來開發建設,並且利用老一輩的泰雅族人認不得中文字,在連哄帶騙的情況下,讓住在七家灣溪的族人們用手畫押,把土地名正言順的從他們的生命中奪去,於是我們的長輩們就這樣被迫離開這條河流與樹根很多的家園,這一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因為實在是不甘心就這樣被迫遷離,外公說我的曾外祖父與其他六家的長輩們連署寫陳情書,並從1989年開始投書給當時的臺灣省政府、臺中縣政府、武陵農場等,幾乎有關聯的單位都寄出陳情書,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塘塞藉口、敷衍了事的回應,大多單位都說這個業務不是在這裡辦理,然而武陵農場在回應陳情書上的文件寫:已經有進行相關賠償與和解。
但是外公說跟他們要當時的紀錄或賠償名單時,他們卻拿不出來,讓七家灣溪的泰雅族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讓國家政府理解他們立場與訴求時,卻不斷地被忽視、拒絕。
圖7:手繪Qyawan部落七戶人家分布圖。(資料來源:莎韻西孟提供)
紀錄擁有之後的失去
七家灣溪族人在這當中從來沒有想過要抗爭,或是傷害任何人,他們希望得到的卻是一個這麼卑微的尊重與交代。因為這樣的原因,讓我想要把這些老人家的記憶透過紀錄片呈現,因此我以參與式的紀錄片拍攝,嘗試與外公他們的生命記憶融合交織。
回到Qyawan七家灣溪的故事出發,曾經我們環山泰雅族人擁有在這片土地共生存的能力與權利,直到國民政府進到部落後,以掠奪方式將七家灣溪泰雅族人被迫遷移到其他地方居住,我的外公,哈踴優豹,每一次只要回到Qyawan都在回憶小時候在這裡生活的點滴,若我們後代再不抓緊機會去認識這塊土地,進而去產生對泰雅族與土地的認同,那我們失去的不是只有看得見的土地而已,而是身為一名泰雅族人的氣息與尊嚴。
圖8:2009年舊部落探勘。(資料來源:臺中市和平區公所提供)
透過紀錄片,我心中期盼著可以慢慢地不只是我們Sqoyaw族人看見,也讓關心原住民土地議題的朋友們看見與理解彼此如何看待自己與部落、泰雅族與土地的關係,用柔性的方式去訴求土地背後沉重的議題,必須要走一趟祖先走過的路,我們必須要親自去走一段Sqoyaw環山部落傳統生活領域,認識土地的故事、認識我們周遭山林溪流的曾經,去找回那份守護土地的力量,內部凝聚了共識,無論未來對自己還是對外、對國家政府都可以平等對談,並且分享屬於我們泰雅族人的Qyawan七家灣溪真正原始面貌的故事。
河流與樹根的永恆記憶
你們怎能買賣天空的蔚藍、土地的溫暖、羚羊的奔馳?我們怎能把這些賣給你們呢?假如清新的空氣與晶瑩的流水不屬於我們,你們又怎能買到呢?當最後一頭野牛死去,你們能再把牠們買回來嗎?–西雅圖酋長的宣言
而這一名泰雅老獵人,曾經對子孫說過:「每一次我來到這裡眼眶都濕了,我在這裡住了二十多年,政府說要我的土地,我還怎麼樣呢?就只能給吧!」
圖9:1970年代的武陵農場一景。(資料來源:哈踴優豹提供)
在拍紀錄片過程中,七戶人家只有訪問到四位曾經住過Qyawan的老人家們,其他家族不是長輩已經過世,要不就是幾乎已經不住在環山部落(Sqoyaw)了,但他們對於Qyawan的生活記憶依然鮮明,在與他們對話的過程裡,聽他們說著他們在七家灣溪的生命故事,從他們的眼中依然可以看見那記憶中的河流與樹根。
雖然土地守不住了,我的曾外祖父Yutas Yubaw每一次進到武陵農場,依然濕了眼眶,那是他的家啊!我相信他心中一定這樣吶喊著。曾經是如此盼望重回獵徑的心願,我也跟著外公的腳步,回到七家灣溪流域,循著祖先曾走過的這一段漫漫長路,看見了過去祖先們生活的記憶與痕跡,原來,我們的土地又近又遠,但倘若我們再也不去探望它,那麼無論在心裡還是眼底,都會永遠失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