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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族受國家同化教育之經驗與記憶 本期專題 38 2019/06

文/周惠民、波宏明

周惠民

目前擔任國家教育研究院原住民族教育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關注領域包括原住民族教育與原住民族知識研究等議題。期望透過教育研究,協助健全原住民族教育的發展,以及民族學校體系的建立。

波宏明

目前擔任台灣原住民族語言發展學會理事長,長期關注原住民族語言教育,並協助推動原住民族語發展相關立法工作,歷任教育部原住民族語言九階教材編輯審查委員,以及原住民族委員會第二屆原住民族語言發委員會委員。

原住民族受國家同化教育之經驗與記憶

 

壹、前言

 

臺灣早期是個移民社會,四百年來歷經不同外族的移墾和殖民,這些歷史經驗中的異文化交遇,造成原住民族傳統的生活空間、社會組織及文化不斷受到壓縮和崩解。原住民族的弱勢由來已久,但近二十年來,受到國際上多元文化及臺灣本土化的思潮影響,原住民族的文化逐漸受到重視,政府也挹注資源,希望透過教育來保存原住民族文化。我國憲法增修條文第十條第十二項明定「國家應依民族意願,保障原住民族之地位及政治參與,並對其教育文化、...予以保障扶助並促其發展...」。《原住民族教育法》也依憲法精神制定,並於1998年公布實施,成為原住民族教育發展及維護原住民之民族教育權重要的法律依據。足見國家在促進原住民族教育發展的政策方向已然確立,當務之急在相關教育政策的規劃,以及落實政策執行。

 

然而,歷經不同殖民政府的同化教育政策,原住民族的教育問題積弊已深,族語及文化歷史仍在一般課程中遭邊緣化,偏見與刻板印象屢見於教科書中,族群與部落主體性及教育主權,仍然無法在教育政策中合理呈現,顯見同化教育的餘緒仍存留在教育場域裡,其所造成的影響為何,亟待我們深入探究真相。有鑑於此,本研究擬進一步透過徵集族人實際經驗與記憶,重新檢視政策思維、政策制定、政策實踐等治理面向與過程,發掘歷史不正義之情形,為後續能於教育領域恢復原住民族發展獲得公平發展之契機,為原住民族文化生命的存續找到穩固的立基點。

 

貳、研究目的

 

本研究中所謂之「同化教育」,意指殖民者對原住民族傳統之語言、歷史、文化、社會組織、生活慣習予以壓抑及教化,透過學校教育的手段,使其同化與歸順,並達到殖民者所規劃之教育目標。基於此,本研究之目的為下:

一、戰後原住民族教育對臺灣原住民族造成之文化傷害與影響。例如學校課程對原住民族傳統知識價值之貶抑、語言文化之流失等。

二、原住民族教育政策對臺灣原住民族造成污名化傷害與影響。例如國民教育教材中?造吳鳳故事,使用具有歧視性觀念詞彙,片面不公平的歷史觀及文化觀之採用等等。

三、原住民族教育政策偏誤,以致造成對臺灣原住民族總體發展所需培育人才之失衡及其影響。針對學者指出有原住民族人才存在「患寡又不均」之現象進行調查,以釐清殖民統治人才培育政策與原民社會發展失衡之關聯。

 

參、資料蒐集方式

 

本研究之目的在釐清原住民族受同化教育的歷程,以作為弭平原住民族歷史傷痕,並求得教育公平自主發展之機會。為達本研究之目的,研究團隊採取文獻資料分析及口述歷史等方法,進行資料紀錄與彙整(註1)。首先,文獻資料將彙整有關戰後初期我國原住民族教育的政策,以及這些現象所造成的影響。其次,邀請族人參與焦點座談及個別訪談方式,陳述有關同化教育的個人或集體經驗,重新檢視早期教育中不公義之現象。最後,在論壇中發表研究初步成果,邀集相關人士與會,透過分享與對話,重新找回原住民族在教育發展中的歷史詮釋權,並承擔族群文化生命延續的責任。

 

一、座談會

為廣泛徵集族人受同化教育之經驗與證言,已完成七場次之焦點座談會。座談會目的邀請族人就本研究所擬定之議題進行討論與分享,以研究目的三大層面為討論的焦點。為擴大並均衡區域範圍,本研究將進行七個場次的焦點座談會,分別為臺東地區、花蓮地區、高屏地區、蘭嶼地區、中部地區、桃竹苗地區、北基宜地區等七個場次,共76位族人參加,配合考量族人族群、性別、年齡、職業及受教育程度等因素,俾便完整蒐集族人所受同化教育之經驗及其影響。

 

二、個別訪談

個別訪談的目的在深入並有意義地探討個別歷史經驗,較能具體呈現所要探討的現象。本研究已完成23位族人參與,訪談對象主要考量其族群、性別、年齡、社會地位上的代表性。以個別深度訪談的方式進行,能夠拉長教育經驗的縱深,透過具代表性族人在教育上的口述歷史資料,可以進一步瞭解族人遭遇什麼樣的同化教育,以及這些經驗所帶來的影響如何。個別訪談將全程錄音,並繕打逐字稿,作為分析的依據。

 

三、論壇

本研究針對目標擬定三項討論議題,包括「語言文化流失」、「教育中的族群歧視」與「人才培育」等面向,分別就此三項議題報告研究團隊初步彙整之成果,以及邀請相關學者專家、族人與談,豐富不同議題上的討論。本論壇除了鼓勵有意義的分享與對話,也期望能夠激盪出具有建設性的意見,能夠具體地提供有關部門在政策上的建議。

 

本研究的宗旨係真相之調查,真實呈現族人在受教育的過程中被動接受同化教育的歷史經驗,並陳述這些受教經驗對自身及族群社會之影響。本研究個別訪談或座談前,以口頭及書面方式徵求受訪者同意,並請本人簽署訪談同意書。

 

肆、研究結果

 

一、個別訪談

依研究目的,本研究以個別訪談的方式約訪了23位族人,瞭解他們在受教育的過程中是否經過某種形式的同化教育,並在受教育的過程中是否有受過任何形式的歧視與偏見。研究團隊原來希望在族群上能夠平衡,但過程中發現世代的教育經驗反而更能呈現同化教育在不同世代上的差異和變化,因此受訪者從20幾歲的大學生到80幾歲的部落耆老都有。他們可能不是各族的知識菁英,但一定程度上具有所屬世代的代表性。

 

個別訪談的內容包含幾個重點,首先會先請受訪者談談個人的教育經驗,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人事物,藉此瞭解受訪人的背景,以及哪些經驗形塑了什麼樣的文化認同。其次,分別請受訪都針對同化教育對所屬族群在語言文化上所造成的傷害與影響 ,以及過去的政府在教育場域、課程、教材中,漠視原住民族文化及史觀所造成的污名化提出看法。最後,請受訪者針對教育提出具體的建議,作為未來原住民族教育政策規劃之參考。

 

這個研究主要在呈現受訪族人的真實經驗,所以在書寫時,沒有太多學理的分析,而是呈現受訪者較完整的原始訪談內容(註2),盡可能讓受訪者的記憶或經驗能夠如實呈現。這種書寫方式試圖以受訪者的敘事為主體,而不是訪談人的分析或詮釋。另一方面,為了維持受訪者的完整語意,其受訪內容多以直接引註的方式敘寫。

 

二、座談會

 

(一) 北北基宜場

大多數的受訪者都認為長期的殖民和同化教育造成原住民族語言文化流失,而且世代斷層嚴重,老一輩的人對這種現象都充滿憂心,但政府似乎沒有拿出真正有效的方法來解決這樣的問題。有受訪者回憶自己求學期間,因為外省老師的腔調難懂,有幾年的時間無法瞭解老師的教學內容,對學習有極大的影響。有幾位教育界的受訪者提到本身因為教學的關係,也承認本身是同化教育的「幫兇」,尤其有人亦擔任「國語指導員」在原鄉推動國語運動。但這些前輩因為對族群文化仍有很深的使命感,也都投入族語文化復振的工作。另外,過去在原鄉有「文化工作隊」在部落積極推動漢人的文化及生活方式,是山地平地化政策的工作項目之一。原住民族的歷史文化沒有被正確記載,有些重要的歷史沒有成為學習的教材,例如受訪者提到,過去有漢人屠殺原住民,並烹而食之,骨頭甚至熬製成「番膏」。類似這樣的歷史,應該教導給下一代,讓他們認識歷史上所發生過的原漢關係是如何。

 

(二) 桃竹苗場

幾位受訪者皆提到原住民異族通婚、生活工作環境加上父母親的教養態度,是導致原住民族語言文化無法傳承的主要因素。年輕族群尤其50年代出生的原住民世代,已對自身族群文化有嚴重的疏離感,文化認同顯得淡薄。有族人提到中小學時期經歷的同化教育,是以復興中華文化為灌輸的重點,文化語言、史地教科書裡充滿漢人思維和觀點,原住民從未被教導要「復興」泰雅、阿美、排灣文化。談到歧視,多數受訪者認為主流社會中仍存在著歧視的問題,有族人提到,雖然自己是校長,女兒是大學教授,仍被認為是文化比較低落的、不懂教育的,令人頗為感慨。有一位受訪者,曾擔任學校原住民社團幹部,返鄉服務的計畫竟是幫助部落耆老學習「國語」,耆老們「用力」的學習國語後,只能吃力和用著古怪語法的中文表達。在場除了一位較年輕的受訪者,其他都經歷過學校禁說方言的政策,處罰的方式大多類似。多數受訪者都認為文化語言的復振還是需要教育,挹注更多經費和資源才有可能翻轉目前的困境。

 

(三) 臺中場

參與族人多數認為原住民從日治時期就經歷同化教育,國民政府來臺後又再一次受到殖民教育的荼毒,導致文化、語言及社會組織崩解。有年紀稍長的族人,因為不會說「國語」,在小學期間當了數年的「啞巴」,可想而知,其學習經驗必然充滿恐懼。為了推動山地平地化政策,政府要求原住民至戶政事務事登記漢人姓名,導致當年許多原住民家族姓氏混亂,雖是親兄弟姐妹卻有著不同姓氏的現象。有幾位受訪者提到吳鳳事件對原住民族個人和群體所造成的傷害,其影響層面相當的廣泛。也有族人提到,戒嚴時期的思想管制令人費解,只因原住民思想單純,卻被警察視為叛亂行為。種種社會和公部門對原住族的歧視和偏見,導致族人不願面對自己的身分,甚至反對晚輩學習自己的語言文化,認為對未來的生計發展毫無幫助。多數族人也認為原住民的人才培育有失衡的現象,偏重教育、人文、社會科學,但自然領域和其他專業的人才被忽視。

 

(四) 屏東場

參與的受訪者皆同意,國家的教育介入對原住民族文化語言的流失具有關鍵性的影響,有族人認為「直接取代了我們所有的傳統教育」;換句話說,排灣族過去已存在著既有的教育方式,語言和文化知識藉由這種教育模式傳遞,並已延續數千年,但殖民者來到,已將排灣族傳統文化、社會組織和慣習破壞殆盡。由於同化教育的長期效果,目前校園裡的年輕世代已多用「國語」交談,即使學校有提供族語教學的課程,但受訪者坦言,效果有限,而且學生通常會覺得學習族語是一個額外的負擔。族人提到在早期的教科書中有不少對原住民的偏見和歧視性的內容,包括吳鳳事件,由於沒有正確的宣導,造成許多人仍以為吳鳳神話確有其事,導致對原住民的偏見仍在現今的社會中有不小的影響。此外,也有族人因為回復原住民身分飽受困擾,因為同儕始終認為他的目的是為享受原住民的福利。受訪的族人也大多認為,政府應該健全族語學習的環境,提供家長更多的誘因,才能提升族語學習的效果。

 

(五) 臺東場

大多受訪的族人都認為過去政府的平地化政策,讓現在的族語復振工作變得異常艱困,許多傳統的知識體系已不復見,語言的深度和多樣性也有很大的變化。有族人提到自己的老師是原住民,卻禁止學生說族語,間接影響了學生對所屬族群語言的價值感。也有族人提到國民政府來臺後,原住民的生活逐漸走向悲慘的狀況,族人工作上的不堪就如他所言:「我們的族人在最高的鷹架上、最遙遠的海洋、最深的山洞、姐妹們在最黑暗的房間裡。」也因為社會裡瀰漫著對原住民懶散、酗酒、骯髒的刻板印象,原住民只能在都會的角落裡求生存。一位受訪者分享他兒子對教育歧視的看法,他兒子認為目前的加分制度是一項既對原住民學生毫無助益,又會加深對原住民歧視的政策,也就是說加分制度已沒有實質的效果,應重新評估其效益和可行性。此外,有族人提到在40-50年代,政府曾將原住民國小畢業生集中在臺南二中,並進行二年制的國語補習教育,族人質疑這種強制性的同化教育有如澳洲對原住民所實施的寄宿學校教育(boarding schools),將原住民孩子集中在住宿學校,強制灌輸主流的知識和價值觀,成千上萬的原住民學生因此與自己的母文化脫離,被稱為「失竊的世代」(lost generation)。

 

(六) 花蓮場

使用族語是基本人權,但這個權利被殖民者剝奪。長期的同化教育,導致知識菁英對族群文化語言復振的消極態度。有族人因為在學校推動族語文化,因此遭調查局關切,長官告知不能在校園裡推動文化教育,可見當時瀰漫著思想檢查的風氣,在教育界裡形成寒蟬效應。威權時期校園裡禁說方言,學校老師會告誡家中的長輩不可跟孩子們說方言,原住民老師也成為國語運動的禁衛軍。有族人在求學時期,經常參加「國語文競賽」,這是相當露骨的同化教育。老一輩的原住民,因受國家強制的同化,「一心想擺脫傳統」,把家族極有文化意象的物品丟棄或燒毀,極為可惜,而50、60年代的出生的年輕世代因為族語能力薄弱,在部落與都會間成為邊緣人,在兩種文化裡游移。受訪者提到早期的原住民政策是漢人決定,並強調「在憲法裡面的基本理念其實不利於原住民,民主政治講求的是多數決,畢竟我們是少數的!」在原住民的相關法令中,有許多妥協的痕跡。因此,認為政府需為同化教育道歉,並立法提出補償和修復正義。受訪族人提出建議,認為應成立原調會來落實原住民族轉型正義,才能回復原住民族權利。

 

(七) 蘭嶼場

蘭嶼座談比較多的族人談及過去國民政府對蘭嶼的種種作為與傷害,例如未經同意強徵族人的土地、強拆傳統地下屋等,都讓族人苦不堪言。多數受訪者都經歷過禁說方言的年代,其中有族人因為說方言,遭老師或警察處罰嘴含粉筆,或逼食蟑螂等不人道的作法。有族人回憶,早期蘭嶼推行「新生活運動」,美其名是移風易俗,但本質上是對達悟族人文化的貶抑和歧視,曾有族人因為穿丁字褲經過警察局,而被警察要求當場罰站。1970年代政府開始強制拆除傳統地下屋,並蓋現代樓房,族人多不願接受,因為蘭嶼氣候特殊,常有強風豪雨侵襲,地下屋本來就是針對這樣的天候而設計,其原理與工法充分顯示了達悟族人的智慧和適應環境的能力,但政府卻強逼族人入住現代樓屋,無怪乎當時會引起極大的反彈。有受訪者提到目前推動的實驗教育仍有其限制,以目前師資教材欠缺的狀況,很難達到語言文化復振的目標。

 

伍、結論

 

在資料蒐集的過程中,不少族人願意坦然分享自己過去的教育經驗,無論是正面或負面的,都願意提供個人的真實經驗。但也有族人對國家執行「轉型正義」抱持觀望的態度,認為政府只是「應付」原住民族,在分享與討論時都表達了一定程度的疑慮。幾位受訪者在敘述自己的學校經驗時,偶會有感而發,甚至有情緒上的波動。不過研究團隊在使用「同化教育」這個比較常見在學術領域的專有名詞時,訪談會有難度,因為很難定義同化,這個詞在現代有不同的意義和解讀。不同世代的人,對所謂的「同化」也會有不同的反應,很明顯的年輕世代因為距離國家強制同化的年代已遠,所以需要花一些時間來解釋何謂同化。

 

一、同化教育造成嚴重的語言文化斷層

無論是參與個別訪談、座談和論壇的族人,研究團隊從資料中發現,較年長者有很深的焦慮感,主要是看到所屬族群語言文化的斷層,感嘆自己沒有時間和資源來阻止這樣的趨勢;年輕一輩也有明顯的焦慮感,但不是對族語文化的流失,而是與族群的疏離感。最有危機感的一群集中在60歲以上的世代,這些受訪者曾在禁說方言的年代進入中小學就讀,有些人甚至成為知識菁英後,成為國語運動或漢化教育的推手,但也是這群世代在感受到自身對族群文化的責任時,回過頭來積極推動語言文化的復振工作。可惜的是,這個世代的受訪者雖然願意無私的奉獻,但認為政府始終沒有營造一個友善的環境,讓原住民為自己的文化生命負起責任,以致於越年輕的世代,越依賴政府的資源和輔助。幾位年長的受訪者,在文化使命的趨策下,不少人自掏腰包編撰文化教材,或把住家空間規劃成文化教育的場域,都在試圖弭平世代間所造成的差異。

 

謝世忠教授在論壇專題演講中,指出原住民曾因宗教而產生文化的自我否定;換句話說,基督宗教的信仰,一定程度的改變了原住民族的傳統文化慣俗,所帶來的影響是某些更深層的文化和知識被刻意壓抑和忽略。另一個時間點是國民政府所推動的「山地平地化」政策,政府用文明的願景,強迫原住民族學習漢語,導致族語被污名化,族人強烈的自我否定,所以不少族人選擇自我隱藏和邊緣化。有族人在論壇中反應,文化的自我否定與變遷是為了尋求安全,畢竟大家都變得和主體社會文化一樣了,沒有突兀之處,這是最安全。因此,威權時期人人努力將生活文化變得一樣,生命人身財產行動等等可能較有保障。那麼,這種當時祖輩們在面臨國家暴力威脅之際的生活文化改變,只是加速了語言文化的變遷。重點在於族人對這種變遷和斷層的態度,是否嚴肅看待文化斷裂的問題,是否願意採取行動。

 

二、同化教育形成族群間的隔閡與歧視

有不少族人提到他們在小學期間的老師,大多是外省腔調極重的教師,學生在無法理解老師教學的情況下,有造成學生學習障礙的,也有被老師言語暴力霸凌者。大多數的族人都認為,在政府山地平地化政策下,推動的漢化教育,沒有促進不同族群間的理解,反而因為主流文化中心主義而造成不同族群間的隔閡與誤解。受訪者中有幾位族人因為原住民身分遭到霸凌,無論是語音腔調,抑或外觀膚色都成為非原住民嘲弄與歧視的對象。其中,仍在大學就讀的族人,因為升學加分讓他及其他原住民同學飽受同儕的霸凌,而且這種逆向歧視(reverse discrimination)的言論從過去比較隱晦而特定事件,轉而在社群媒體中的網路論戰,造成年輕族群(無論原漢)對升學加分的反感。

 

在談到歧視的議題,許多族人都有親身的經驗,可能因為外貌、講話的腔調或穿著,引起他人的注目,讓人不自在。主流族群常常以種族優越的姿態,來到部落社區,或參與傳統文化祭典,不遵守祭場的規定擅自主張和為所欲為。族群歧視可以表現在生活上的各個層面,包括學校、職場、娛樂場所等,都有族人提到他們的親身經驗,這都源於族群的刻板印象,彷彿少數族群就注定是懶惰、迷信、有音樂能力及貪圖享樂的。也有許多族人在職場上遭遇歧視的狀況,例如長官同事會刻意忽略他們在工作上的好表現,餐敘時會要求負責喝酒或擋酒,遇有職缺或升遷機會,往往不會考慮原住民。此外,許多關於原住民的刻板印象透過媒體網路的散播,如果媒體再選擇性的傳播特定的族群形象,就會引起族群間的隔閡與衝突。

 

三、同化教育污名化原住民族傳統慣習

部分族人提到自己對文化祭儀的經驗和記憶,常常是模糊和斷裂的,尤其長年旅居都市的族人,種種因素導致無法完整的參與祭儀。因為歷次的殖民政府都在「改善」原住民的風土民情,用威逼的方式,讓原住民族逐漸放棄和遺忘傳統祭儀的程序和意義,而其中有許多是深具族群文化意涵的傳統,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所生成的習俗,也會因為沒有被完整的傳遞而產生偏見和誤解。例如,原住民的狩獵行為,有受訪者提到傳統部落獵人非常瞭解和重視生態平衡,不會濫捕甚至毫無節制的販賣。但是一般民眾對原住民狩獵的印象,卻是「殘忍、血腥」的野蠻行為。此外,族人提到早期原住民的馘首,大家以訛傳訛的結果,認為原住民部落仍保有這種風俗,這種偏誤的資訊無孔不入,而且是潛移默化的方式進入我們的教育場域,刻板印象於焉成形,而且在世代間被不斷的再製。

 

族人似乎對狩獵習俗有不同的態度。有些人支持放寬原住民狩獵的限制,因為原住民注重生態平衡,不會濫捕;有些人則持保留態度,認為保育類動物常常遭到獵捕,而遭逮的獵人往往就是原住民。不過大部分的族人也同意,原住民族的狩獵知識承載著許多文化上的禁忌規約,也反映出族人與自然萬物的互動關係,以及一個族群如何定義男子所需要的能力。有狩獵文化的人們必須在山林與動物鬥智、近身搏鬥,來維持文化祭儀,或用其皮毛作為衣物,與現代人在傳統市場或超市,論斤秤兩的挑選眼前那些被分割好、包裝完善的各類肉品,這兩者對於動物的感知與感受完全不同。但這種理解的角度,從未出現在我們的教育場域裡,以致於許多有關原住民狩獵文化的資訊變得似是而非,甚至加深漢人對原住民族的刻板印象。

 

四、同化教育嚴重貶損原住民族的尊嚴

從幾位受訪族人口中瞭解中老年的原住民世代有很深的羞恥感,主要也是因為同化教育的影響,造成自我對所屬族群的文化、語言產生負面的認同。這種現象甚至已發生在部落領袖身上。有受訪者提到部落頭目的傳統角色已蕩然無存,過去的部落頭目是社會組織的中心和領導者,除了是意見領袖,亦是生活所需的供應者,極受部落族人的尊崇。但時代演變,許多部落頭目為了經濟,來到都會區,沒有尊嚴的生活與工作已是一種常態。族人認為這造成原住民普遍缺乏自信,甚至在都會區自我隱藏,不願承認原住民的身分。研究團隊亦發現受訪族人對「同化」一詞大多避而不談,可能的原因除了記憶模糊,或是認為沒有造成自身明顯的傷害,其中部分是教育工作者,覺察到自己可能是同化教育的參與者,陳述的內容多偏向政策建議。

 

參與的年輕族人常會談到「升學加分」的經驗,不少年輕族人因為加分而有機會就讀明星高中或大學科系,但常常受到同儕和老師的揶揄,「靠加分而不是靠實力」、「不必太用功,考試可以加分」,不斷貶低原住民學生的自尊,讓他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事實上,也有不少族人並未以原住民身分申請考試加分,而靠自己的努力考上明星高中或大學科系,雖然平時的課業表現不輸同儕,但因為有原住民身分,考試加分的標籤已經深深烙印在他們身上,難以擺脫。進入明星高中或科系對許多族人而言,有時候是災難的開始,因為「學力」落差,與同儕的成績往往有「一大段」的距離,即使學校針對原住民生有「降低」及格成績標準,仍然走得心驚膽顫,許多族人因此自我懷疑,甚至自我放棄。

 

五、同化教育試圖掩蓋原住民族的史觀

殖民者所設計的同化教育往往會隱藏在學校的課程與教材中,令人看不出斧鑿的痕跡,這種潛在課程使學生自然內化殖民者所要灌輸的意識型態。許多受訪者都談到,學校裡只教授大中華的歷史和發展,強調我們都是「炎黃子孫」和「龍的傳人」,而有關原住民的歷史事件,最常被提及的就屬「吳鳳神話」,而這個被日本人杜撰出來的事件,成為國民政府用來吹捧漢人的無私,以及貶抑原住民的宣傳工具。原住民族非但沒有正確而完整地認識自己族群的歷史,反而要承受「吳鳳神話」所帶來的污名感,這是原住民族的集體記憶和共同經驗,也是轉型正義必然要面對的課題。

 

也有族人針對過去歷史中所記載有關的「事件」,例如一般人所熟知的「牡丹社事件」、「霧社事件」、「大港口事件」等,族人們認為這是從主流的觀點觀看這些「事件」的發生,如果以原住民史觀的角度,應以「戰役」來記錄這些歷史,因為對原住民族來說,以武力來對抗異族的侵略和迫害,就是「戰役」,而非「事件」。無論在教科書或學術研究書籍裡,目前仍以「事件」來指涉這些歷史戰役,但以轉型正義的角度來看,應該要回復原住民族史觀,從原住民族的主體性出發,重親檢視所有原住民族的「歷史事件」,並加以正名,以及列入國教課綱中,讓學生正確認識真實的歷史。

 

研究團隊規劃了「原住民族教育?轉型正義?原桌論壇」,希望能在原住民族教育與轉型正義的主題上邀請更多族人分享和對話,這恐怕也是第一次以世界咖啡館的形式,而不是以學術發表的型態來舉辦。謝世忠教授在其主題演講中,提出了十個關鍵和五個提問,把立論的範圍又帶入更深、更廣的方向,許多概念值得進一步深究與探討。例如,謝教授的第七個關鍵,提及「有辦法找出國民黨威權時代在對原住民強迫同化一事上的『犯罪者』名單嗎? 或許有人正在努力調查整理。不過,前提是,必須找到這些『犯罪者』有因推動同化,而使出傷害人身健康或剝削欺騙或強奪財產或阻礙生活自由行動之手段的具體證據轉型正義期望真相,也準備有所處分該負起責任者,因此需要有明確的聲討對象名冊及其所作所為事蹟。」我們不禁要問,如果轉型正義的唯一目的在找到這些「犯罪者」,這些加害者如在世則加以審判,已逝者施以聲討,就能撫慰所有原住民族人的傷痛嗎?就能落實原住民族的轉型正義與族群和解嗎?相信大多數的族人並不這麼認為。更何況,有許多所謂的「加害者」本身即是原住民,例如曾在校園裡擔任過教師和公部門裡的公務員,他們在體制裡,聽命行事,依法行政,難道他們也要成為聲討的對象嗎?在訪談座談的過程中,有許多族人過去是教師與公務員,都自嘲自己是同化的「幫兇」,這一群「幫兇」執行轉型正義的合理性與正當性,難道不必認真討論?

 

陸、建議

 

原住民族歷經數百年的殖民歷史,每個殖民者都以同化教育的手段,試圖「教化」原住民族,對族群語言文化、慣俗、社會結構及倫理,造成程度不一的破壞。本研究的主要目的在瞭解原住民族人在受教育的過程中,其受同化教育的真實經驗與記憶,透過個別訪談與焦點座談的方式來蒐集相關資訊,參與人數有將近100人次。根據本研究所彙整的資料,提出以下幾點建議,供相關單位參考,以及後續研究或資料蒐集為基礎:

 

一、成立「同化教育」資訊平臺

為完整蒐集族人在同化教育上的經驗,這應是一項持續性的工作,透過資訊平臺的建立,不斷累積族人真實的經驗和歷史真相,才能匯聚足夠的力量來實踐族群正義。因此,除了匯集平臺的建立,利用亦可運用這些素材拍攝相關的紀錄片、影視劇集等,發揮媒體影音的影響力。

 

二、還原原住民族歷史真相

「課程與教材」是學生在學校場域中最直接的學習內容,但對原住民族而言,有關原住民族的文化與歷史,幾近空白,過去還曾有訛誤的歷史素材,讓數個世代的原住民背負污名化。因此,應重新檢視並還原原住民族的歷史,建立從原住民族主體出發的史觀,讓所有臺灣的住民都正確的認識原住民族。

 

三、健全原住民族教育體制

長期以來,原住民族在一般的教育體制中,接受「同化教育」外,並無其他選擇。在研究期間,族人呼籲從教育上贏回自己的文化和語言,讓族人從殖民教育中解放出來。因此,應建立完整的原住民族教育體制,讓原住民族有機會掌管自己的教育機構,並用適合自己語言文化的方式,提供教育給原住民學生,才真正符合原住民族自主自決的精神與價值。

 

四、均衡人才培育

從相關的教育統計中,可以發現原住民的高等教育人才分布失衡。就如在論壇中的謝世忠教授所言,他曾在所任教的臺大,呼籲各系所多多錄取原住民,如果各系都能錄取,原住民的高等人才就能平衡,可惜的是當時只有生命科學系的主管來相探詢,可見反應相當冷淡,這也凸顯高等學府對原住民學生普遍存有對學力上的疑慮。因此,建議重新檢視原住民族人才的培育機制,規劃適當的升學及產學合作模式,俾能培育未來原住民族社會所需要的人才。

 

圖1:山地行政概要。(資料來源:周惠民提供)

 

圖2:山胞生活平地化。(資料來源:周惠民提供)

 


 

註:

(註1)因篇幅之限制,本文省略文獻探討的部分,僅簡述研究資料分析之結果。

(註2)同樣因篇幅所限,本文為研究結案報告之簡要版本,個別訪談與分析之內容未在文本中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