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太鞍部落祭祖事件看「文化主體性」重建之路
本期專題
第38期
2019/06
文/谷拉斯‧吾木
谷拉斯‧吾木
阿美族,花蓮縣馬太鞍部落青年,熱衷參與部落事務。現就讀於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碩士班,近年針對部落祭儀議題在網路上發表相關文章數篇。
從馬太鞍部落祭祖事件看「文化主體性」重建之路
壹、馬太鞍部落祭祖事件脈絡與始末
馬太鞍部落ilisin舉辦地點自2004年從位於部落內部的光復國中棒球場,遷移至位於部落外圍的舊光復營區之後(註1),青年認為部落祭典越來越傾向觀光化、內容安排過於配合政治人物與觀光客失去部落主體性,已失去過去記憶中ilisin族人團結一心、同歡共舞的樣貌。加上旅外人口不斷增加,在外地長大的青年族對於部落傳統文化的理解日漸薄弱,不少部落族人與青年為此開始呼籲承辦階級能重視族群文化主體性,並在內容安排中增加文化活動,讓青年能藉由一年一度的ilisin更加了解自身文化內涵。
有鑑於此,承辦階級與部落耆老在青年多次呼籲之後逐漸調整內容安排,除了降低趣味活動的占比以增加傳統技藝競賽的內容,也增加部落耆老教導青年傳統技藝的傳承項目和每日早晨的晨間文化教育,藉此讓青年階層認識部落歷史、文化、倫理與傳說故事。然而,隨著接連發生的政治人物、觀光客(註2)干預ilisin或是對部落文化的不敬事件發生,青年期盼部落能夠掌有ilisin完整的主導權,因此不斷凝聚發聲、累積力量,希望能重新建構部落文化的主體性,擺脫ilisin不斷被箝制的現況。
2018年馬太鞍部落的Lafodo' (草菇)階層晉升為青年第六級,掌管部落ilisin事務的規劃與籌辦。Lafodo'階層在部落的支持下,分別於當年4月27日以及7月7日舉辦重返祖源地Cacora'an(今萬里橋山,位於鳳林鎮境內)尋根之旅。兩次的尋根之旅對部落而言不但有宣示部落傳統領域的象徵意義,更有青年階層理解部落歷史溯源、強化自身文化認同的實質效果。
7月17日,Lafodo'階層在FB社團「光復鄉馬太鞍部落豐年祭」發布當年ilisin主題「族跡‧足跡‧逐跡」,以追尋過往祖先的文化精神為號召,同時也呼應其他青年階層多年來恢復ilisin傳統文化、建構文化主體性的期盼。隨後在7月20日部落舉行每月一次的部落耆老會議,Lafodo'階層幹部向部落耆老報告當年度ilisin籌備事項,並提出ilisin前一天在會場舉行祭祖儀式的規劃,但雙方對祭祖一事未達到明確共識,Lafodo'階層回應將持續與耆老溝通。
次日晚上Lafodo'與其他青年階層舉行ilisin工作會議,除了各階層代表,亦有一名部落耆老與鄉民代表與會。耆老與鄉代在會中以自身基督信仰以及過往部落共識對祭祖一事再度表達反對之意,與會的青年階層代表則認為數十年前的部落共識已不合時宜,雖深感不滿但礙於部落倫理只能暫時隱忍。青年階層私下建立默契,將在祭祖當日一同「路過」ilisin會場。
7月25日馬太鞍基督長老教會發布公文,籲請ilisin主辦階層及幹部遵守1979年部落與教會所立下「尊重信仰自由,不得舉行任何祭祀祖靈的儀式」的約定。公文內容經轉傳至網路後立即引起社會輿論,多數輿論認為教會過度干預部落文化,新聞也開始跟進報導,馬太鞍教會於27日再度發文回應大眾輿論並表示立場。
最後經過部落與教會再次協調,負責籌辦的ilisin大會幹部與Lafodo'階層選擇退讓,將祭祖儀式回歸馬太鞍第66代部落領袖Unak‧Tafong家族舉行,並由Sapalengaw協會(註3)主辦,青年階層則可自主參與。Lafodo'階層幹部隨後在青年階層內部群組發表對祭祖一事協調的結果深感遺憾與痛心,並表達會再持續與部落族人溝通,不會放棄以部落傳統文化為主體的模式舉行豐年祭儀(註4)。
貳、文化主體性的喪失
在過往歷史中,原住民族文化在遭遇外來文化時,都會產生不同程度的文化融合,但不脫以自身族群文化觀點為主體,對異文化進行觀察、解釋並產生接納或排斥的過程,被接納的部分最終則融入為在地文化的一部分。而不同政權接觸到原住民部落並進行控制時,統治者為了其遂行其統治目的,會透過各種方式對原住民部落及文化進行控制,原住民族文化便喪失其主體地位成為被觀看的客體。隨著統治者進一步的對原住民族文化進行同化,原住民族也因此不斷的失去了文化的詮釋權,成為原住民族文化中被解釋的客體。
從近代歷史來看,原住民族文化主體性的喪失有其外部與內部兩種路徑,兩者不時會交互運作並形成複雜的網絡,進而控制並主導原住民族文化的詮釋權。外部的控制包含政治的權力控制、施行同化教育,內部則是信仰改宗與價值觀的替換。從馬太鞍祭祖事件分析,馬太鞍部落文化主體性喪失的外部遠因,從日治時期日本人禁止部落傳統祭祀使其轉向地下化開始,馬太鞍文化主體在部落公共場域漸失空間。隨後日人將ilisin改稱為「月見祭」,並在日人的參與及監督下進行,是成為後來ilisin邀請「政府官員」參與的濫觴。國民政府來臺之後,除了延續日人的控制手段,更在教育中完全抹除原住民族的主體地位,「殺身成仁的吳鳳」合理化國民政府對原住民族及其文化進行一連串「革除舊習」、「文明進步」的同化政策。近年來隨著地方政府大力推廣原住民部落祭典觀光化,原住民族文化任憑統治者優勢觀點予以解釋變得碎片化、淺碟化,原住民族也成為被詮釋的客體。
相較於政治與教育的集體控制作為顯性的外部路徑,基督宗教進入部落則是較為隱性的內部路徑。從基督長老教會宣教歷史(註5)來看,1934年基督教開始傳入馬太鞍部落,當時因日警的控制未能順利拓展信眾人數,直到1946年後建立「光復教會」,信眾人數急遽上揚、也逐漸拓展到東部各部落,天主教在此時期也傳入部落,信眾人數與教會持續穩健發展至今。基督宗教的傳播本是個人性的,但隨著基督信仰的深化,將部落信仰改宗拓展到了家族以致於整個部落。於是基督宗教的教義成了觀看原住民族文化的另一視角,與教義不相符的文化行為、祭祀被禁止,原住民文化變成依照教義解釋的客體。
2014年中研院出版《末代Sapalengaw的話:馬太安大頭目Unak‧Tafong 1958年錄音重現》一書的封面上,記載著當時擔任Sapalengaw的Unak‧Tafong對於外來宗教進入部落後,對部落傳統文化崩解的擔憂與無奈。部落族人在信仰改宗後,向其要求「現在時代不同了,這個古老的習慣已經過時了,應該廢除它!我們應該學習美國人的信仰生活。」時年79歲的Unak‧Tafong之後放下了部落祭祀的職務,離世時享年98歲,馬太鞍部落此後再也沒有Sapalengaw。隨後繼任者因不再進行傳統祭祀,則改稱為Afelo'ay(政治領袖)至今。
參、在地化的文化陷阱
現今的馬太鞍部落在地方政治的參與上有可代表部落的鄉民代表,2018年亦選出馬太鞍部落出身的縣議員。而國民教育則在1996年、1998年分別在國中、國小教育階段將「鄉土教育」正式設科教學,1998年亦通過了《原住民族教育法》,多年來原住民籍教師也在部落當地的國中小任教。表面上看起來,原住民族在參政權與國民教育之中有不小程度的參與和保障,原住民族的權利應有長足的進步。但實際上,因為主流文化的不重視,加上原住民族在地方政治上並不具有優勢,許多政策與配套即便擁有美意卻難以執行,甚至原住民籍的民代、官員為配合主政者的意識型態,仍將原住民族的文化主體性淪為主流文化的附庸,難以重建。
同樣的,基督宗教的在地化雖然吸收了原住民的文化元素、語言和宗教符碼,甚至進入到地方政治、社福的參與,但仍然不脫基督教以西方優勢觀點看待在地文化,而在地族人僅是協助其在地化的參與者。基督宗教與當地文化仍具有明確的主客地位,基督宗教成為上位的文化指導者,任何與基督宗教相違的文化觀點,都會被視為必須要「革除」或「改良」的慣習,而非與原住民文化對等共存,從部落領袖必須服膺教會牧者或教義的教導,可看出基督宗教對原住民文化所具有的宰制地位。
肆、重新建構原住民文化主體性
建構原住民族文化主體性,被基督宗教信徒視為信仰的挑戰與危機,但筆者認為這是信仰的轉機,從原住民信仰改宗與文化轉變的歷史上來看,基督宗教是其中一項重要的影響因素,因此當部落青年階層長期對此提出疑問,並希望在能以部落文化作為ilisin主體時,自然被視為對教會提出的挑戰。但是對部落青年而言,僅是希望文化能與基督信仰取得同等的地位,在祭儀中獲得不同信仰者共同的尊重,而非取代或消滅他人的信仰。
然而,反論者會質疑建構文化主體性就是要恢復傳統文化或信仰,那應該回復到哪個年代才是真正的傳統?筆者認為,在建構原住民族文化主體性時,尋回文化過去的樣貌只是在建構文化主體性時的其中一個環節,而非最終目的。在藉由恢復祭儀或文化活動的過程中,族人能夠試圖與過去的歷史與文化斷裂之處接上線,目的是為了能夠將已經模糊的文化樣貌擦拭乾淨,盡力重現文化的樣貌,並理解其中運行的文化精神與價值觀。因此尋回哪個時間點並不是最應該討論的重點,而是我們能找到多少資料與重現其樣貌到何種程度。最後,我們才能以文化本身的觀點,思考我們如何作為一個傳承族群文化精神的原住民青年,成為一個擁有文化主體性的現代原住民,身處在現代社會之中。教會應當以開放的心態看待原住民族文化主體的重新建構,而非禁止與反對。
在原住民青年企圖在現代社會主流文化不斷沖刷的時代處境裡,重新思索、建立自身文化認同並嘗試應對主流社會時,教會更能藉著這個機會陪伴、協助原住民族青年建立文化的主體性、重拾文化自信,這不但能夠讓教會與部落文化建立平等互助之關係,更符合原住民族「修復式正義」(註6)的精神。如同天主教教宗方濟各對美洲原住民(註7),以及臺灣基督長老教會《支持原住民恢復權利與自治決議文》(註8)對臺灣原住民族於過去宣教所造成的文化戕害所表示的道歉,更能使教會成為陪原住民走下一哩路的基石。
圖1:2018年4月7日馬太鞍部落領袖在青年上山前原欲進行傳統祭告儀式mifetik,遭有基督信仰的耆老阻止後,在一旁自行進行儀式。(資料來源:谷拉斯‧吾木攝)
圖2:2018年7月21日於部落活動中心舉行的青年階層ilisin籌備工作會議。(資料來源:谷拉斯‧吾木攝)
圖3:2018年馬太鞍部落ilisin第一天,青年圍圈準備開始。(資料來源:林佳儀攝)
註:
(註1) 過去數十年馬太鞍部落ilisin皆是在光復國中棒球場舉辦,後因光復國中校方認為場地出借後須再耗費大量人力復原場地,故2003年後不願再出借給馬太鞍部落。而光復營區位於臺九線上的馬太鞍加油站旁,其土地原是由部落土地徵收為國防部使用,該營區廢除後部落為爭取土地歸還部落公共使用,自2004年部落改為在光復營區舉行ilisin至今。經過歷次與公部門協調,現今改稱為「馬太鞍部落祭祀廣場」。
(註2) 有關公部門干預馬太鞍部落ilisin,過往皆是政治人物在祭典期間上臺致詞造成祭典活動中斷為大宗。後以2014年馬太鞍部落花蓮縣長傅?萁邀請中國廣西壯族在祭典期間前來進行交流演出,遭馬太鞍部落青年串聯拒絕文化交流為最顯著之事件。觀光部分則有2016年旅行社在網路宣傳馬太鞍部落祭典觀光遊程,宣傳用語包含「小鮮肉」、「狂歡跳舞」、「超好玩」等不尊重部落文化等刻板印象用語,遭到原住民族青年撻伐。
(註3) 全名為「花蓮縣光復鄉撒巴勒奧文化產業發展協會」,協會是由馬太部落第66代部落領袖Unak‧Tafong的後代子孫為主要成員成立的社區發展協會,主要目的是為了保存Unak‧Tafong遺留下的文物及馬太鞍傳統祭儀。
(註4) 全文經轉載後被記錄在部落格林德貝克的贈言〈宗教殖民?走味的豐年祭?〉一文中。網址https://breath35.wordpress.com/2018/07/29/%E5%AE%97%E6%95%99%E6%AE%96%E6%B0%91%EF%BC%9F%E8%B5%B0%E5%91%B3%E7%9A%84%E8%B1%90%E5%B9%B4%E7%A5%AD%EF%BC%9F/
(註5) 參考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網站〈馬太鞍教會簡史〉,網址:http://www.pct.org.tw/ChurchHistory.aspx?strOrgNo=C13025
(註6) 參考賴富庭,2012。《原住民族傳統中的修復式正義觀點與實踐─以家庭暴力與青少年偏差行為為例》。花蓮: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碩士論文。p.9-11。
(註7) 大紀元〈歷史性和解 教宗請求美洲原住民寬恕〉,報導日期:2015年7月15日。網址:http://www.epochtimes.com/b5/15/7/10/n4477685.htm
(註8) 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網站〈臺灣基督長老教會『支持原住民恢復權利與自治』決議文〉,發布日期:2016年10月18日。網址:http://www.pct.org.tw/article_generalsecretary.aspx?strBlockID=B00329&strContentID=C2016102100003&strDes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