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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番管業碑」探討哆囉嘓社傳統生活領域變遷 本期專題 37 2018/12

文/段洪坤(Alak Akatuang)

段洪坤(Alak Akatuang) 

西拉雅族吉貝耍(Kabua Sua)部落人,國立暨南大學人類學系碩士,從事西拉雅族復名復權運動以及文化復振運動20多年。著有《阿立祖信仰研究》、《臺南基督教信仰研究》、《東山吉貝耍西拉雅族夜祭》、《西拉雅遺珠》、《西拉雅族吉貝耍信仰傳說故事集》、《吉貝耍老照片1-2集》、繪本故事《渡海》、《阿瑪阿立的兒子大加弄》等書。 

從「番管業碑」探討哆囉嘓社傳統生活領域變遷

一、 關於「勘定社番社番管業碑記」

在《南瀛古碑誌》一書中,收錄著目前還置放在臺南市白河區仙草里岩前部落朱姓人家屋簷下的這座石碑碑文及拓碑,原碑無題,是一座砂岩材質的石碑,縱109公分、橫57公分,字跡已風化難辨,碑文經拓印校正如下:(何培夫,2001:38-39)


署臺灣府諸羅縣正堂、加三級、紀錄三次曹,案准前縣陶蒙本府憲鄒奉命巡兩院憲覺羅明,朱批。
據哆喀嘓社番通土眉八稀等呈「仙草埔地被武生李必秀佔牧」一案,批府行縣訊報。經前縣勘明「東治玉枕山大嶺,西至雙叉路,南至糞其湖,北至溫水溪」等因,四至界址繪圖造冊;詳奉總督部堂崔、布政使司錢、本道憲張、本府憲鄒,列憲核批如詳,四至界址歸番掌管,鐫碑飭遵。

乾隆參拾肆年陽月 日立石

圖1:倒臥民宅旁的哆囉嘓社番管業碑。(資料來源:段洪坤提供)

這裡的哆喀嘓社,即是哆囉嘓社、倒咯嘓社,荷蘭時期文獻紀錄為Dorcko,後來被歸類在洪雅族中,一般認為它原先位於現在的東山街附近。但從此碑文中所述的哆囉嘓社領,大概在現在白河碧雲寺枕頭山下,包括仙草埔、岩前、白水溪,一直到緊鄰白河市區的河東(古地名為畚箕湖、糞其湖)這一大片丘陵與平原交接的區域。可見,在清乾隆年間,哆囉嘓社的傳統生活領域,已經從原本的東山區往北遷徙到了白河地區。是什麼樣的因素造成了這群人的遷徙?他們原居住地舊社確卻地點是在哪裡?如同一些文章所寫的原本居住在東山地區的哆囉社人是被遷徙到此地的蕭?社人所趕跑的?」(註1)(劉還月,1994:102;涂順從,2002:80)早期原住民人群的遷徙,真的如同這樣的「族群撞球理論」所致?這些問題是本文試著來探討釐清的。

圖2:碧雲寺山門旁的玉枕火山碧雲寺募建緣業碑。(資料來源:段洪坤提供)

二、 歷史上的哆囉嘓社

圖3:哆囉國社、大武?派社及蕭?社傳統生活領域示意圖。(資料來源:段洪坤提供)

1624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占領臺灣後,慢慢開始進行對臺灣各原住民村社的侵略及掌控,除了以宗教對原住民進行統治外,也對村社進行經濟的掠奪,清查村社人口抽稅、將番社鹿場?給漢人社商,賺取鹿皮出口利潤,尤其臺南地區的原住民村社,是最早被荷蘭當局摸得一清二楚的族群。依照荷蘭人在1647-1656年間的村社人口統計來看,臺南地區的七個村社,人口最多的是蕭?社(1650年,2093人),其次是麻豆社(1648年,1494人),再來是目加溜灣、新港、大武?等社都約在1000人上下,而另外兩個小社分別是大目降社約在500-400人上下(1647年,560人),人口最少的社就是哆囉嘓社約在150-200人左右(1650年,202人)(中村孝志,2002:11-12)。那麼17世紀的哆囉嘓社位於哪裡?《熱蘭遮城日誌》中描述:哆囉嘓社(Dorcko)位於麻豆社與諸羅山社之間(江樹生,2011:319);1936年牧師R. Junius寫給東印度公司商務委員會董事的信中更提到,哆囉嘓社是由Magkinam、Bakloan兩個村落所組成(甘為霖,2003:177);後來翻譯荷據時期教會文獻的甘為霖牧師(Rev. Willian Campbell)在上述的R. Junius信件翻譯中特別註解:

Dorcko這個地點現在很容易指認出來,它在麻豆與諸羅山之間,現在的To-lo-koh鎮,這個名字是其發音的正確音譯,該地區任何漢人如被問到Dorcko,都會認那裡,事實上,現在有東西兩個To-lo-koh。店仔口(Tiam-a-khau,即白河)在其北界之外,大約在兩者的中間部分(註2)

我們再來看看清領時期的文獻中所記載的哆囉嘓社位置。首先,完成於康熙35年(1696)的高拱乾《臺灣府志》所述,倒咯嘓社離府治一百三十里,新舊咯莊離府治一百二十里(註3)。清代凡是所謂「眾番」群居處都會以「社」來代表,漢人所形成的聚落則以「莊」來稱呼,所以可見在清康熙年間,漢人的入墾已來到原哆囉嘓社的領域形成了新舊咯莊,而且倒咯嘓社在其北邊,合理推測哆囉嘓社民在此時已應該是離開舊社所形成的新社,而且也不見荷據時期所描述的哆囉嘓社是由東西兩個村落所組成的現象,可見該人群在清康熙年間已產生移動合住。清乾隆6年(1740)劉良璧《重修福建臺灣府志》中的「諸羅縣圖」可以發現,哆囉嘓社位於急水溪上游十八重溪(今龜重溪)西側與九重溪(今六重溪)東側之間(劉良璧,1961);又乾隆29年(1763)余文儀《續修臺灣府志》所載除了新舊嘓莊外,已出現哆囉嘓街(余文儀,1960:72-73),代表此處漢移民人口增加到成了「市肆」的地步(註4),可見原哆囉嘓社民的生活領域遭遇更大的生存壓力,必須在另覓他處生存。而《續修臺灣府志》又提到:「哆囉嘓社,縣南三十里,近番眾分居十八里溪內」(余文儀,1960:80),十八里溪就是十八重溪,十八重溪流域包括現在東山山區境內的龜重溪、白河區山區的六重溪、白水溪,可見當時的哆囉嘓社人已經往內山遷徙,遷徙的範圍就在這白河、東山山區,乾隆33年的「番管業碑」也證實了哆囉嘓社部分傳統生活領域已經到達白河市區東邊的丘陵地區。但是康熙61年(1722)藍鼎元《東征集》中描述了哆囉嘓社與十八重溪的相對位置,並且描述位於十八重溪內的大埔莊,沒有「土著」居住其間,可是此山區是屬於哆囉嘓社社番的傳統領域土地:

十八重溪在哆囉嘓之東,去諸羅邑治五十里,乃一溪曲折繞道、跋涉十八重,間有一二支流附入,非十八條溪水橫流而過也。其中為大埔莊,土頗寬曠,旁附以溪背、員潭、崁下、北勢、楓樹岡等小村落。未亂時,人丁差盛,今居民七十九家,計二百五十七人,多潮籍,無土著,或有漳泉人雜其間,猶未及十分之一也。中有女眷者一人,年六十以上者六人,十六以下者無一人。皆丁壯力農,無妻室,無老耆幼童。其田共三十二甲,視內地三百六十餘畝。亦據報聞,無核實清丈。本哆囉嘓社番之業,武舉李貞鎬代番納社餉、招客民墾之者也。(藍鼎元,1958:83)

短短42年間,哆囉嘓社的人已因為生活領域受壓迫漸漸往他們的山區業地遷徙,可是他們後來到底遷徙到哪裡了呢?我們可以從後來出現的清代地契文書中可以得到解答。依照藏於中研院台史所的古文書所顯示,清道光及咸豐年間哆囉嘓社出現了新社,分別是哆囉嘓社岩前庄(今臺南白河區仙草里)、哆囉嘓社?潭庄(今臺南白河區仙草里險潭)以及白水溪社頂庄(今臺南白河區仙草里白水溪)、鰗鰡坑(洪麗完,2007:77)。這樣的遷徙,我們也從當代一些口訪得到證實,任教於臺南大學的朱榮貴教授,出生在岩前部落,他說住在白水溪、岩前的族人,在日治之前都還會回到東山(哆囉嘓)收番租,並且會受邀參加吉貝耍的祭典(戴文鋒,2010:84)。筆者於2012年進行原民會委託之臺南地區「平埔聚落現況調查」,也發現部分住在白河區仙草埔及關子嶺也有少部分哆囉嘓社人後代遷徙至此。另外,筆者所居住的東山區吉貝耍部落,口訪家族遷徙史過程中,章家後代也明白告訴筆者,他們家族是從東山搬到番仔嶺再搬遷到吉貝耍,而且遷入吉貝耍大約在清朝末期,番仔嶺位於東山街上的東邊山區,離東山街區約6公里遠。

所以,我們應該可以綜合上述文獻及口訪資料推估,哆囉嘓社民在清領乾隆年間開始離開舊社地,兩條路線遷徙,一條路線是往北,到達現在白河的白水溪、岩前,甚至到更山區的關子嶺;另一條路線是往東,可能往距離舊社不遠的丘陵地與大武?派社的社民混居(註5)

另外,哆囉嘓舊社地正確的位置在哪裡?清代的地契提供給我們大概範圍來推斷,雖然乾隆年間哆囉嘓社人開始搬遷出舊社地,但是還是擁有舊社地的一些地權,如:《東山鄉志》收錄的〈嘉慶14年(1809)哆囉嘓社番卓加貓哖仝南大哈含?等立典契字〉,內容所載哆囉嘓社番土地位於本社「西勢洋」,即現在的東山區聖賢里西勢(日治堡圖仍有西勢庄,後因瘟疫敗庄人散),出典給漢人洪慶雲(戴文鋒,2010:864);《臺灣總督府檔案平埔族關係文獻選輯》收錄的〈道光11年(1831)哆囉嘓社大哈下?仝男駕加?物等立典契字〉,社番土地也是位於本社「西勢洋」,即現在的東山區聖賢里西勢,出典漢人蘇?;〈道光13年(1833)哆囉嘓社番婦大哈含彌立典契字〉,土地則坐落在本社「木柵莊頭竹圍仔」,即現在的東山區三榮里木柵,出典給鳳尾厝莊(東中里東山國中附近)的漢人蘇快。(劉澤民等, 2001:189)

 

圖4:《乾隆輿圖》哆囉嘓社所在示意圖。(資料來源:段洪坤提供)

從上述證據顯示,哆囉嘓社人的土地位於現今東山市區以西的區域,如果我們再配合日治時期的《臺灣堡圖》來看,吉貝耍庄北邊、番社庄南邊,有個「舊社」地名,這個地方是否就是原來哆囉嘓社的所在地?筆者在2000年田野調查時,來到東山區東中里的北馬訪談到一位80多歲的李姓老人,他告訴筆者他們李家祖先跟舊社的「番仔」買了北馬聚落西邊土地,後來這些「番仔」就搬離了原來他們住的地方了,而他口中的北馬聚落西邊土地對照起來即是《臺灣堡圖》上的舊社無誤。

圖5:《臺灣堡圖》哆囉嘓社社地示意圖。(資料來源:段洪坤提供)

在結合上述地契的舊哆囉嘓社社地,其實是跟北馬聚落旁的舊社連接在一起的,由此推斷:哆囉嘓社的舊社地,應該就是在目前東山東中村北馬、三榮里木柵及聖賢里田尾、吉貝耍之間的田野,當然正確的位置還有待更確切的考古出土文物等證據來佐證,不過這樣的證據也可以顯示,一些書籍上描述蕭?社民侵入了哆囉嘓社領地後造成了哆囉嘓社民的遷移,是值得再重新省視的問題,至少可以推翻哆囉嘓社在吉貝耍的說法。

圖6:哆囉嘓社遷徙路線示意圖。(資料來源:段洪坤提供)

圖7:本篇文章中出現地名、溪流相對位置圖。(資料來源:段洪坤提供)

 


註:
(註1) 他們推斷東山區吉貝耍部落是原來是哆囉嘓社的舊社地,是蕭?社民遷徙至此才把它們擠走的。

(註2) 甘為霖牧師1871年來台(清同治10年),駐台46年,橫跨清領及日治時期。他所描述 的哆囉嘓地理位置及地名,應該就是在清同治、光緒年間一般人的認知,而這個時期他所說的東西兩個To-lo-koh,依地理位置描述來看,應該就是現在的白水溪及岩前兩個部落。(甘為霖,2003:177)

(註3) 清代一里約等於現代500公尺。(高拱乾,1960:37)

(註4) 《彰化縣志》凡有市肆者皆曰街:闤闠囂塵,居處叢雜,人煙稠密,屋宇縱橫.街旁衚衕曰巷.郊野之民,群居萃處者,曰村莊,又曰草地.番民所居曰社。

(註5)  陳榮輝(2004:192)認為:乾隆年間大武?派社的人已來到哆囉嘓社的東邊丘陵開墾,跟原屬於哆囉嘓社範圍的番仔嶺重疊。



參考書目:
 中村孝志(著),翁佳音、吳密察、許賢瑤(編)(2002)。荷蘭時代臺灣史研究下卷:社會文化。臺北:稻鄉。
 甘為霖(英譯),李雄揮(中譯)(2003)。荷據下的福爾摩沙。臺北:前衛。
 江樹生(譯註)(2011)。熱蘭遮城日誌:第四冊。臺南:臺南市政府文化局。
 何培夫(2001)。南瀛古碑誌。臺南:臺南縣政府文化局。
 余文儀(1960)。續修臺灣府志。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文叢第121種。
 洪麗完(2007年5月)。臺南縣平埔族群之擴散與遷徙活動(1700-1900)結案報告。臺南:臺南縣立文化中心。
 涂順從(2002)。南瀛公廨誌。臺南:臺南縣政府文化局。
 高拱乾(1960)。臺灣府志(卷二規置志)。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文叢第65種。
 陳榮輝(2004)。第四章:部落時期的南瀛。載於黃文博(主編),南瀛探索(頁192)。臺南:臺南縣政府。
 劉良璧(1961)。重修福建臺灣府志。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文叢第74種。
 劉澤民等(編譯)(2001)。臺灣總督府檔案平埔族關係文獻選輯。南投:臺灣省文獻委員會。
 劉還月(1994)。南瀛平埔誌。臺南:臺南縣政府文化局。
 戴文鋒(主編)(2010)。東山鄉志。臺南:東山鄉公所。
 藍鼎元(1958)。東征集。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文叢第12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