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哈木:鄒族的赤嵌經驗
本期專題
第34期
2017/10
文/浦忠成
Pasuya Poiconü(浦忠成)
鄒族/東華大學原住民族學院院長
鄒族tfuya大社出身,獲中文博士學位,歷任花蓮師範學院、臺北市立教育大學教師並兼任中正、文化、成功、東華大學教職。曾任原民會副主委、國立史前館館長、考試院考試委員。著有《臺灣原住民族文學史綱》書等20餘冊。
札哈木:鄒族的赤嵌經驗
鄒族進入阿里山、玉山地區,根據考古學者劉益昌的研究發現,已超過3000年,上山之路也應是曾文溪,以及八掌溪、楠梓仙溪等溪谷。鄒族有幾個氏族原先居住平原,在漢人逐漸進入島嶼,擠壓平原的平埔族群如西拉雅而產生板塊移動效應下,乃漸次上山,像溫氏族nia’ucna、安氏族yasiungu,其祖先口碑均有遭遇angmu紅毛的說法。溫、安兩氏族先北上移到嘉義maibayü,再移至公田toingiana,最後逐漸加入達邦、特富野大社(註1)。
由於確實曾有部分鄒族家族先在嘉義、臺南平原居住,而非像大部分家族很早就居住玉山、阿里山山脈,這些家族自然就攜帶的早先居住安平(赤嵌)的記憶,當鄒族起源之一指向patunkuonx(玉山)時,總有族人也會提醒應該是由安平而來。鄒族大洪水躲避於玉山時,也將angmu紅毛人納入兄弟族。隨著記憶與口碑消失,有些鄒族人偶而也會脫口說出札哈木原本是自己的hupa領域。讓考古人類學者嚇壞了。(意識到與實際居住的領域不同)
鄒族昔稱臺南為ca’ahamü札哈木(註2),過去有人揣測是「知府」河洛語音轉,或者是鄒語ca’ühü座椅之衍變(該地有官員大人坐鎮、大人座位);惟其原始應係原居其地之西拉雅族赤嵌社名。赤崁一詞,陳昱升博士曾提供其語言學佐證資料:赤,昌石切,穿母昔韻梗攝字,穿母,昔韻,陰入調,類國語一聲55。嵌,苦感切,溪母覃韻咸攝字,溪母,覃韻,陰上調,類國語四聲31。tshiah55 kham31(由閩語發音)。後其音再由鄒族人調整而納入自有語音系統,就變成ca’ahamü。這是語言移動傳遞必然產生的現象(註3)。閩南語發音的tshiah55 kham31,略有「恰勘」之音,進到鄒族語言系統就變成c’ahamx(札阿哈木)。札哈木由西拉雅族赤嵌社之名,後來慢慢變成安平、臺南一地的泛稱。
居住於曾文溪上游各支流的鄒族,昔日確與下游的台南安平有相當密切的關聯,曾有很長的時期,族人沿著曾文溪谷走到台南一帶,跟官府打交道,到商行交易,販賣山產,如獸骨、肉乾、乾膽、木耳、香菇、愛玉子、草藥等,回程再購買火藥、鉛彈、鹽、糖、鐵鍋、漢藥、布匹、鐵器等;由於溪谷交通之利,鄒族人曾經長期取道曾文溪上下,當溪谷好走,就沿著溪谷、溪岸岸行進,碰到懸崖峭壁,就繞道而走。等到後來漢人入臺漸多,西拉雅族仲介角色逐漸被取代。17世紀以後,移居臺灣漢系族群(河洛人puutu/客家人ke’eaga)以其快速增加的人數規模,加以農耕文化(註4)、官府力量支持、先進武器(火槍)等因素,在鄒族領域西側不斷入侵占墾,鄒族只得以大番租形式進行妥協,但是這種方式並未減緩鄒族領域的快速萎縮。
在特富野大社所屬的樂野lalauya小社中,陽、洋、安氏家族成員有些擁有紅髮、藍眼、高鼻、高個子的特徵,傳說是少數17世紀在鄭成功驅走荷蘭人時逃到部落上方水源處的紅毛人的後裔。據說這些紅毛人躲藏在溪邊林間,見到出巡的部落戰士或獵者就逃走,但仍回到原暫棲地,後來族人看他們處境可憐,也沒顯現敵意,於是邀請他們到部落,並協助他們建立家屋,以後就完全融入部落。而今,在曾文溪支流有好幾處被族人稱為「紅毛人之水」(chumu no angmu)的水源或湧泉。傳說有一支鄒族獵隊無意間在林間看到高大、紅髮的怪人,於是靜靜在後追蹤,怪人查覺有人跟蹤,開始奔逃,獵隊繼續緊緊跟蹤,逐漸拉近距離,眼看就要追上,紅毛怪人來到一處小水源,蹲下喝水,之後,就突然健步如飛,獵隊再也追不上。後來紅毛怪人停下飲水之處就稱「紅毛人之水」。這個地方在阿里山地區有好幾處。鄒族印象中平原昔日有一部落稱ouwei,曾有一回在秋收之後到此地獵首,但是正要發動突襲時才察覺部落之大、人口之多,自知難以匹敵之下,全員立即安靜撤離,順著曾文溪返回山區。這是鄒族部落僅有的意欲向平原部落出草的傳說。
曾文溪谷這條歷史道路,曾發生許多故事,譬如清代曾因「番亂」(鄒族人殺死常駐部落的跋扈「番割」),而派軍討伐鄒族部落(註5),卻在行至達邦大社下方的女人之地mamespingana(註6)被埋伏的鄒族戰士幾乎殺盡,血水染紅曾文溪。這是鄒族內部膾炙人口的傳說。據說這群長辮子清軍剛經過曾文溪中游的山美社saviki(註7),就遇到鄒族聞知清軍來伐消息而派出的年輕婦女隊伍,她們的任務是迎接要到部落攻擊的清軍,部落領袖交代婦女,告訴他清軍首領,鄒族部落現在極度衰弱,無力抵抗,僅有的男丁都已逃到山裡躲藏,根本不想對抗清軍,所以部落領袖特別派遣她們迎接,帶領清軍走近路,並協助他們揹運行李、武器等,寄望清軍到部落之後能夠寬大為懷,饒過留在部落的老弱婦孺。帶隊的軍官一聽大喜,認為軍威果然令部落恐懼,部落戰士都已經逃走,看來這次討伐不難,因此警戒之心大為鬆懈,於是同意婦女加入行軍隊伍,並督促她們協助搬運物品。部落婦女隊伍很有默契的在涉水時故意揭起裙擺,露出大腿,讓同行的清兵看得昏頭轉向,也有人故意滑倒,趁機將攜帶的火槍彈藥浸入水中。一路上就在清軍毫無防備、而鄒族婦女想方設法鬆懈清軍,同時浸濕武器下,沿著溪谷一步步走到鄒族戰士設下的伏擊地點。等清軍與婦女隊伍走到鄒族戰士埋伏地點,原先被婦女攜帶的的火槍、彈藥都已潮溼,根本無法擊發,所以對僅持弓箭、刀、槍的鄒族軍完全難以對抗。
先一天,特富野大社的征將(yuozomü)yaipuku(雅伊布谷),沿溪奔赴臺南安平,試圖跟官員請求勿派兵攻打,鄒族人不日便派人下山商議族人殺害漢人番割事,但官員稱軍隊早已出發,現下已無法追回。征帥無他法,只好又循曾文溪道走回部落。途中,見溪水一片血色,大驚,以為清軍已攻進部落大肆殺戮;後來看血色染遍溪流,始悟部落人口即使被殺光,也難以染紅整條溪流,乃放心繼續走回。途中遇見兩個雙手反綁,長辮子繫在一起的清兵,正跌跌撞撞、蹣跚而行,正恨他們的同夥竟然想攻擊部落族人,憤怒下,便抽刀結束兩人性命。其實兩兵士是上游伏擊的鄒族戰士刻意放走,要他們帶話給官府莫要再想攻打鄒族。這個事件發生在清康熙60年,翌年事件事平,諸羅知縣孫魯派人安撫鄒族,同時也將鄒族歸為化番(註8)。
當時鄒族人沿著溪流前往臺南平地,途中還有居住今天新美一帶到那瑪夏楠梓仙溪流域中游地區的布農族蘭群takupuyanx「達庫布亞努」(布農族稱takupulan)是安全上的一大威脅。鄒族部落有不少是勇武矯健的戰士如何化險為夷、以少勝多的傳說。這支遠離祖先居地的布農族群,後來因為內鬨與瘟疫,導致人口喪失,後來加入達邦部落,其語言文化已經完全消失。
鄒族逐漸將交易動線轉移到八掌溪流域,跟1912年阿里山森林鐵路修建完成並開始營運有關;森林火車雖然主要是運輸砍伐自阿里山林場的木材,但是火車也可以運輸山區居民需要的生活物品,也能運送山區生產的作物、藥材以及捕獲的野獸肉乾、骨架。傳輸的功能就像曾文溪。隨著曾文溪谷通道的廢棄,原先在這條通道上留下的故事典故逐漸被遺忘了,只留下紅毛人、辮子軍與鄒族婦女、出草ouwei不利、平原交換物品等模糊的記憶。
鄒族在數千年前進入臺灣,曾經過臺南之地,但是安平當時尚非沖積土地(劉益昌教授之言),後來現在的臺南市在曾文溪等溪流沖積之後,形成土地,臺江內海東側平原,西拉雅族人建立赤嵌社(註9),在古久年代中,鄒族曾有造訪、交易的旅程。鄒族部落長者猶有少數人記憶,札哈木ca’ahamx是取鹽yaasiu、取貝珠yaakacace、取火藥yaafuu、取鉛彈yaapania、取漢藥yaakapyaku等的地方。模糊,卻也不曾遺忘。
近代再有的相遇,是不一樣的景況。鄒族首位獲得特選,於1924年在台南警務課理蕃課長大塚久義的安排與協助下,進入總督府台南師範學校的矢多一生(戰後為高一生),在臺南這個城市完成他的學業,研讀族人未曾接觸的左派經典書籍,認識其他族群的朋友,開拓視野,後來倡議高山自治。1930年,高一生自台南師範學校畢業,返回家鄉擔任達邦蕃童教育所教員兼任達邦分駐所巡查。高一生更於戰後擔任首任吳鳳鄉(今阿里山鄉)鄉長。
(註1) 族人亦有主張係自臺南安平逐次上山。鄒族溫e’ucna(溫)、yasiungu(安)兩氏族自平原加入達邦、特富野大社的口碑依然清晰,董同龢《鄒語研究》(1963)也記載其事。但是各氏族最早的起源以及遷徙路徑,全以玉山為開端。
(註2) 鄒語稱古台南(應為安平地區)為ca’ahamü(札阿哈木,今臺南市政府稱札哈木,當地設札哈木公園,每年並有札哈木鄒族日。
(註3) 參考陳昱升博士論文〔清初《諸羅縣志》中有關西拉雅族語言紀錄之研究〕2010。
(註4) 賈德.戴蒙《槍砲、病菌與鋼鐵》認為,農耕群體相較於漁獵或農耕漁獵混合地群體更具有持久有效地戰爭能力。(1997)
(註5) 1696年,《臺灣府志》載:「康熙60年,阿里山、水沙連各社,乘亂殺通事以叛。61年,邑令孫魯多方招徠,示以兵威,賞以煙布銀,乃就撫。」《臺灣通志》〔經營志〕:「(康熙60年)是年阿里山水沙連各社番皆就撫。」〔撫墾志〕:「時阿里山番亂。六十一年,諸羅知縣孫魯遣人撫之,水沙連番亦內附,附阿里山番納餉。」黃叔璥《番俗六考》〈北路諸羅番〉(七)附載:康熙60年,阿里山、水沙連各社,乘亂殺通事以叛。61年,邑令孫魯多方招徠,示以兵威火砲,賞以煙布銀牌。12月,阿里山各社土官毋落等,水沙連南港土官阿籠等就撫。
依據這些文獻,鄒族被歸為化番(須納稅)就在這個時期。
(註7) 舊部落位置在今山美村下方的河階地,跟今日的山美村無關。
(註8) 官私文獻如《臺灣通史》對於這些所謂「番亂」的討伐,都是簡化、以官方的角度敘述,同時迴護官方,辮子軍、大港口事件都類似。惟鄒族、阿美族對於這兩起事變都有自己的口碑可以對照。
(註9) 連橫《臺灣通史》〔疆域志〕:「夫赤嵌為番社之名,固無庸諱,稗海紀游謂明會典太監王三保赴西洋水程,有『赤崁取水』一語,是赤嵌固土番之部落,其井尚存,為最古之跡也。……舊志謂謂臺江汪洋,可泊千艘,臺江為安平鎮之內海則今之魚塭。道光二年,夏秋淫雨,兼旬不霽,曾文灣裏各溪之水,淜漲而出,塗泥歸虛,積為平陸,而滄海變為桑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