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圖到生活:支亞干太魯閣青年實踐的傳統領域
本期專題
第32期
2017/06
文/Apyang Imiq
Apyang Imiq(程廷)
太魯閣族/台灣原住民族太魯閣族學生青年會理事長
同時為西林社區發展協會理事、支亞干部落會議幹部、東華大學東台灣中心專任助理。30歲才認真回到部落生活,努力學習到死。
從地圖到生活:支亞干太魯閣青年實踐的傳統領域
「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家,bubu說怎麼沒有帶飯上去吃,在山上吃飯最好吃了,尤其是鹹肉。Bubu(母親)和tama(父親)開口聊上山的事:Ulay(二子山溫泉)那邊真的很漂亮,比中國大陸還厲害。tama說以前他們用箭竹撐竿跳渡河,我想著下次要怎麼渡河不會更狼狽......
雖然今天比上一次更穿越了Yayung Dkla Btunux(光亮滑動石頭的溪),雖然這次我們被河水吹斷了腰,在水裡驚險滾一圈,但我更喜歡可以在家裡聊那些山上的話題。走第二趟,心裡的認知越來越踏實。老人家取的名字也越來越具體。Yayung Qiling(狹窄的溪)、Yayung Mdngu(乾枯的溪)、Yayung Bngurux(陡峭的只能長芒草的溪)......不再只是地圖上的地名,更是我們身體感知的經驗和情感了。
我們也試圖取自己的名字,紅色的水叫yayung dara(血水)、鵝黃色的水叫yayung barung(雞蛋顏色的水),iyux(河道最狹窄的地方)前我們留下的用來自拍的石頭叫btunux siasin(照相石)...…。穿過Iyux,河道猛然地緊縮,兩側的山壁像峽谷拔然升起,河水兇猛的要你注意每一步踩在石頭上和水中尖滑的觸覺,他們都在跟自己的身體對話。
下山的時候,三台吉普車從眼前呼嘯而來,在我們面前揚起一陣陣灰塵,過了一會兒,看沒有路又像猛獸一樣掉頭回來,再次把空氣弄得模糊。幾年前通往Ulay的路車子能走,但現在Rangah Qhuni(支亞干溪)把屬於它的要回去,我好慶幸這段路不再容易親近,因為他們只會跟四個輪子對話,不會在意這片土地上有哪些故事,跟那些一年只來三、四次,而且走不到一小時路程簽到的林務局一樣。還有把所有的溪蓋上攔砂壩的河川局一樣,我心裡嘲笑他們會怎麼稱呼這些水泥建物,攔砂壩一號、攔砂壩二號......想想就覺得可悲。」
(田野筆記:2016.04.10)
這份田野筆記寫於2016年的春天,是我身體回到部落居住一年,年齡歲數長到30初頭,第二次往我們的山裡走去的紀錄。過去對外介紹自己的部落時,總稀疏可憐地說,我來自花蓮縣萬榮鄉最北邊的太魯閣族部落—支亞干,再擠也不會更多了。但現在我能說得更多,因為身體的經驗和認知隨著生活在部落而越來越豐富。
Supu ta kana 一起一起
我有一群快樂的部落夥伴,分別是Ipiq Matay和Lbak Uking,我們都是「臺灣原住民族太魯閣族學生青年會」的核心幹部,這個組織運作了17年,集結跨部落的太魯閣族青年一同探討及實踐相關的民族發展議題,近年來鼓勵青年回到各自的部落深耕,進行部落內部的組織工作。2013年,我們三人參加在花蓮玉里舉辦的青年創業及社會創新工作坊,在這之前,我們總希望可以在部落裡做些什麼,工作坊之後開始具體思考未來。也正好隨後我們參與了原民會舉辦的傳統領域種子教師培訓,接觸到立體部落地圖,開始了部落地圖的製作工程。
圖1:邀請部落耆老指認部落地圖上的地名。
2014年起,Ipiq申請到文化部青年村落計畫,著手帶著一群國中生製作地圖,我們三人因為同時也是西林社區發展協會的成員,在與協會的理事長及其他長輩共同討論後,地圖工程的發展結合了各項社區活動,竭盡所能的讓地圖在各種場所「現身」,如路跑、父親節活動、健走、草地音樂會、村校聯運等等。原來跟部落很不熟的我,在一連串的地圖活動後總算能被大家認出:「你就是那個跟誰一起做地圖的嘛!」。
製作地圖是一個冗長又繁瑣的過程,且必須把人長時間集聚在一個空間,除了動手做地圖,更多的時間我們在聊天,交換彼此生活的趣事,抒發部落生活的失意,聽不同青年手機裡的音樂,然後發出轟隆隆的笑聲。此外,過去很少有青年聚集在一起做這種「另類」(註1)的事,吸引很多不同家族及社群的青年一起參與。地圖不只是地圖,是我們想認識自己生長土地的途徑,同時也是我們情緒與情感的延伸。於是,「我們」不再只有「我們」,而是更多的「我們」。
青年聚集後,總覺得自己生活的地方變得跟過去有些不一樣,除了我們一起規劃的活動,如針對部落生活傳承的「青少年生活營」,以及邀請其他部落在地音樂人共同舉辦的「支亞干草地音樂會暨手做市集」,或是各項太魯閣族工藝文化傳承的工作坊,如「木琴」、「口簧琴」、「弓箭」、「竹掃把」、「編織」……等,我們也常在不同青年的家聚集討論部落正發展的議題,如採礦及支亞干遺址爭議等。有越來越多的青年肯定支亞干很美,認同這一塊我們一起生活的土地。
圖2:青少年生活營,讓青年學會自己如何殺雞煮雞。
圖3:青少年生活營,獵人帶領青年上山學習放陷阱,入山前進行祭祀。
圖4:2015年第一屆支亞干草地音樂會,地圖就擺放在會場正中央。
圖5:2016年第二屆支亞干草地音樂會暨手做市集,結合部落石礦議題,呼籲「把石頭留下來」。
支亞干:被打開的樹洞
支亞干部落的組成約百年以上,最早由來自木瓜溪的Qowtux Pais部落(敵人的頭顱)遷徙而來,其頭目Kalaw Watan將這裡命名為Rangah Qhuni(打開的樹洞),指的是部落附近的支亞干溪,河道上游幽閉曲折,下游到了部落住區突然敞開,就像一個被打開的樹洞一樣。
1914年太魯閣戰爭後,日人為了有效掌控太魯閣族,將山區各個部落遷往淺山或平地,支亞干便作為其中一個遷移的預定地。集團移住的時間大致從1918到1941年,初期,耆老們說日本人並沒有強制族人遷往何處,而是設計幾處地區供族人們選擇。遷徙可不隨同原部落,以近親二至三戶或以本戶自願遷至自己選擇的居住地,因此前期的遷徙過程中常有一個原居部落零星分布在兩個部落以上的現象;後期則以強制為主,強迫一個部落遷往一個或兩個預定地,例如Rusaw(洛韶)大規模地遷至支亞干與紅葉(廖守臣1978:190)。
那麼,日治時期在支亞干究竟移住了多少部落?根據日治時期的《高砂族授產年報》,支亞干共移住八個部落;而廖守臣1977及1978年出版的兩篇文章,則列出遷移到支亞干的十二個部落,可從秀林鄉公所2011年出版的《歐菲莉災後20年重返銅門》一書比對各部落的移住時間。然而,搭配田調資料的結果,除了少數無法得知原居部落、及國民政府後才遷出遷入的部落外,支亞干在集團移住下共移居至少二十個部落。表1列出各家族的原居部落、當前漢姓(註2)、家屋數及現居位址。
表1:支亞干部落移住表(筆者調查)
原居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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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漢姓與家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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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居位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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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wtuxPais(古魯白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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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2家、
謝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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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5鄰。
謝:6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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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ulan(巴托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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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9家、
許13家、
王4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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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10鄰、12鄰。
許:2鄰、3鄰、7鄰。
王:3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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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duyung(慕古陀優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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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7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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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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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uway(慕古嗚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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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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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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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awan(巴沙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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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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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鄰、3鄰、5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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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wlan(科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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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4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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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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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mhiyang(慕古馬黑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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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8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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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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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akan(巴達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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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2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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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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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ssil(達希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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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10家、
胡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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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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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ili(達其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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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5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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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鄰、11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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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pudu(塔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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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5家、
梁7家、
潘7家、
洪8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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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梁、潘:8鄰。
洪:10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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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qmgi(慕谷慕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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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2家、
溫1家、
平2家、
楊2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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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溫、平:10鄰。
楊:2鄰、4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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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jaq(巴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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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2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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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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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wqan-Rusaw(佳灣的洛韶)(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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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4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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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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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qan(布洛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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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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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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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ucing(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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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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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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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unux(巴托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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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3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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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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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bayang(新白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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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7家、
馮5家、
劉2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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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馮:1~2鄰。
劉:11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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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ahen(沙卡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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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1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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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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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saw(洛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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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6家、
徐4家、
張24家、
姜4家、
趙7家、
范1家、
周7家、
邱5家、
曾2家、
葛A3家、
葛B4家(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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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1鄰、9鄰。
徐:1鄰。
其他:3~7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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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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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1鄰、彭:2鄰、高:9鄰、鍾:4鄰、林:12鄰、朱:7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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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有超過20個以上不同的部落(家族)聚居支亞干,形成大型的組合部落,如我們的家族來自清水斷崖的Tkjiq(德其黎)部落,遷來支亞干後主要在Yayung Qeyjing(清水溪流域)附近活動,其他的家族也有各自的生活領域。一方面由於早期的血族混居,加上移住後日本政府藉由系統性的治理將家族的邊界打破,因而不同家族間的互動及平時生活的共做,強化了新部落居民彼此為一體的觀念。
圖6:俯瞰Rangh Qhuni(打開的樹洞),我們生活的場域不再只是部落的街區而已。
生活的傳統領域:我們的支亞干
任何的行動都必須回歸自己,為什麼我會想要參與地圖的工程?為什麼我會想要進行部落的組織工作?……從支亞干青年集結的過程與到近期的實踐行動,一連串的作為像是一組重新排列組合的符碼,持續運轉在我必須如何生活於支亞干的思維與實踐中。
兩年前回到部落居住,身體的感官和腦袋填裝的知識像是重新清理一樣,過去旅居台北,每一次短暫回部落就像輕鬆的度假,空氣很好、環境優美、家裡好大,然後就沒了。我的「回家」侷限於支亞干部落一棟三層樓的水泥洋房,始終沒有涉入部落核心—人與人、人與土地的關係,就連一開始對於「傳統領域」的理解也是如此。
過去,傳統領域對我來說是一幅龐大的圖像,有既定的想像空間。一群人盤踞著一塊領域而定住不動,這個領域有一條實際的邊界,區分出內部與外部,地上物的權屬及各種權力關係。但現實生活中,傳統領域是流動並貼近生活的。太魯閣族過去均是單一家族組成一個部落,一個部落的gaya(規範、社群、文化)形成人在群體中必須扮演什麼角色,可是文化並非固定不動,gaya在歷經外來的政權以及不同民族的交涉下不斷的修正與調整。
田調時我曾數度詢問耆老過去上日本小學時是否會區分同學原屬哪個部落,耆老們不太能理解我的問題意識,只回答我:「ida Truku kanao」(都是太魯閣族啊)。正因日治時期以來,各家族同處於被殖民、被統治的角色,即使來自不同原部落、不同家族,卻擁有相同的遷移及歷史經驗,部落事務及部落共同生活的場域及經驗逐漸取代家族為主的日常,部落的認同跨越家族,只有少數仍由家族主導的生活事務能辨析出家族空間。所以我們鮮少說自己是來自Tkjig部落的人,而說是支亞干。
製作立體地圖搭建了對話的平台,我們透過這個平台讓青年互相陪伴,讓青年跟著耆老上山,認識過去的歷史文化並具體的學習如何在部落生活。回歸自己為什麼參與了這一連串另類的實踐,是那份強烈的認同:「我想要認識及守護自己的部落,我想要死在自己的部落」。
我們正努力繪製的,是我們實踐的傳統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