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一遍，再從結尾往前翻吧！──《Kulumah內本鹿：尋根踏水回家路》的跨越書寫 新書視窗 第31期 2017/04

即使身為Bunun，我仍一度不知如何談這本書。出版社或作者的書寫策略，都是從內本鹿這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卑南主山以南、鬼湖區以北，東側的山區）、只有布農人足堪辨認的深山野林開始；從日據時期幾個關鍵的衝突與游擊戰開始，一步步拼湊出內本鹿業已荒蕪、蔓草叢生的景象。當然，事實的確如此。十九世紀中後期到日本政府殖民前五十年間，布農人在這裡建立了十九處小聚落；但隨著殖民政府越來越強硬的集團移住政策（加上便於管理疏通族人的內本鹿警備道），關鍵的「內本鹿事件」裡預備出草卻不小心走漏風聲功敗垂成的下場，就是強制遷移，而首領tama（註1）haisul據說也遭到囚禁被推下懸崖身亡。

但像我這樣的都胞──都市原住民，能夠理解的鄉愁一開始總是很中國式的、像余光中那樣、蓮的聯想投注神州大地的嚮往；轉移到這些細碎的現代物質層面，我曾經想傳統服飾、傳統歌謠、他們定義傳統的文化層面，大概也就這樣了。所以當我看見在戰爭中被迫遷徙的耆老們，搭直昇機重新回到祖居地、回到「埋臍帶的地方（註2）」時，不得不懷著崇高激動的心情，看待這段分隔六十五年、與祖靈重逢的片段：

終於重返祖居地，族人於是將這一年稱之為「內本鹿元年」，探勘隊在taki-vahlas家屋前立白（註3）、開墾並播灑小米。…。探勘隊離開時，還不忘帶一把泥土下山給無法上山的老人家，讓他們至少能聞到家鄉泥土的味道：「我們以前就是在那裏生活。看到泥土很感傷，沒想到在活著的時候還可以看到，謝謝你們。孩子們帶著我們老家的泥土給我們看。謝謝你們，謝謝你們。」──nas hudas langus（註4）

這或許才是尋根書寫情感之所寄吧。焦點並不在開創新的情感路徑，而是在舊有的地圖上找回曾經失去的承傳。在作者的書寫策略裡，無疑能從蒼白的歷史裡看到綿延的時空挾帶的驚人力量，六十五年的流離失所、一把故土的重量，都在作者筆下忠實還原了。

我想這本書能帶給我們的意義，更多在於作者（當時）身為他族的第三觀點，卻又是一部能貼身紀錄與土地重建連結的女性書寫作品。內本鹿元年啟動的重返／重建家屋工作，在她筆下專注於呈現林道自然景觀與獵人的山林智慧，撇去行腳節目千篇一律的修辭偽裝，這一趟修復之路應當是記錄霍松安家族回歸祖居地懷抱的最佳文本。其後她隨著家屋建成、長輩驟逝，卻也得到了新生的接納──成為布農人；並且在書裡自問，怎樣才是真正的Bunun（布農語，即「人」的自稱）呢？於是我們又回到尋根的千年叩問：我們來自哪裡？我們是誰？我們將往何方？

觀看的過程毋寧就是最好的答案。作者從關心生態的他者、慢慢地靠近山林、找到內本鹿、成為新家人的認同過程，已經超越了性別書寫的範疇，而是整體認同的轉移，這樣的生命經驗提醒了我們國族並不是只有一種解方。或許我們可以說，這不僅僅是一本深愛土地的女性書寫記錄作品，更可以是一部獻給所有曾經或正陷於貧乏焦慮、虛無認同感的人群的書；是一本可以為你我足以指出真實歸依的嚮導之書。

或許我們都得走過這麼一遍，才能知道自己是誰。而我的建議是：看完一遍，再從結尾往前翻吧！自成為家人的敘事一路往前追溯到內本鹿的十九世紀，你會理解歷史是如何在我們的實踐中產生意義；而這一套令人感到異常熟悉的「我是如何成為家人」的敘事文本，雖然在眾多原住民族文學作品中是難以忽視的主旋律，但從作者的族群跨越經驗，我想習於本質僵化的主流社會依然會需要這樣溫柔的提醒：好好活著，好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