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關何處:原住民紀錄片中的家園重建與文化重構
影像觀點
第30期
2016/12
文/陳芷凡
原鄉部落往往因自然災害而遭逢損失,這也使得臺灣社會必須正視部落重建的議題。1999年九二一地震、2009年莫拉克颱風等災害,讓許多臺灣人經歷生離死別之苦。事實上,面對全球環境的劇烈變遷,我們都需要一些認知層面、心理層次的防災準備。劫後餘生的族人們,原地重建家園或是遷村的決定,都得謹慎評估,如何創造並適應新的部落整合,無疑是災後重建的一大挑戰。因此,鏡頭下的家園重建與文化重構、導演與被拍攝者的距離,提醒著我們災後重建與紀錄片媒介的繁複關係。
災難紀錄的新聞性與政治性
將鏡頭對著一群受傷的族人,拍攝距離的拿捏,無疑是導演們的重要考慮。1999年地震之後,比令•亞布(泰雅族)拍攝一系列災後重建影像,包括《部落的高速公路」(1999)、《建橋築夢》(2000)、《打造新部落之路》(2001)。影像中不約而同地以「路」為意象,藉此探詢災民未來的方向。「部落的高速公路」、「打造新部落之路」側重災後重建的努力與多重困難;《建橋築夢》描述一位部落青年重建家園的深刻思索。公務體系運作的怠慢、重建工程的多方衝突,是比令•亞布一系列相關紀錄片的主要關注。九二一地震至莫拉克風災,重建之路依舊艱辛,阿莉•曼咯咯(布農族)拍攝《有止息無止息》(2001),顯現族人重建需求與政府政策的遙遠距離。除了對公部門有所批評,李中旺(漢)聚焦於族群內部對於災後重建的歧異認知,《部落之音》(2004)以犀利而戲謔的旁白,引領我們見證一段九二一地震後部落內部的分裂與鬥爭,看似荒謬卻又無可避免,為人性執念作了深刻的註腳。導演們以影像質疑重建的多方角力,伴隨而來的新聞性與政治性,使得紀錄片成為引起關注、進而表達訴求的利器。
比令‧亞布(Pilin Yapu)導演自1990年代投入原住民族紀錄片攝製工作(照片來源/比令‧亞布)
後災難時期的「家園」思考
災難之後,有形的屋舍、部落,以及蘊含其間的部落文化與心理感受,一方面是災後重建的重點,亦為族人們安身立命的基礎。災民們必須先有個遮風擋雨的家,才能夠在「家」的基礎上重新開啟自己與祖先的對話。因此,「家園」的建構與對話脈絡,成為後災難時期的重要思考。
莎瓏•伊斯哈罕布德(Salone Ishahavut)導演以《Alis的心願》描繪原住民族在災後家園重建之心路歷程(照片來源/莎瓏•伊斯哈罕布德)
莎瓏•伊斯哈罕布德(布農族)《Alis的心願》(2011)描繪一位高雄縣桃源鄉藤枝部落的長輩Alis,災後她與家人幸運地活下來,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搬回山上並重建曾經的家園。然而,這份心願的期盼與不可得,同時並存於影像之中,Alis單純且無畏的想望,與重建之路的遙遙無期互為對比,對於不可得家園的期盼,成為這群「Alis」們永遠的眷戀與傷口。家園的失落與一再失落,形塑了原住民族遷徙的命運。潘小俠(漢)《回家的夢:好茶村的去從》(2011)片中紀錄魯凱族好茶人遷徙與部落重建的歷史。自1996年賀伯颱風至2009年莫拉克風災,族人被迫不斷遷徙,離祖靈地愈來愈遠,即使眾人最後被安置在禮納里部落,潘小俠認為好茶人想回到真正的家,似乎只能是一個夢,族人自主與文化尋根的艱難,歷歷在目。事實上,若我們回顧原住民族的遷徙歷史,可發現族人離開原生地的行為,不只是自然災害,還包括部族征戰、集團移住、資本主義席捲等因素。對族人而言,遷徙有時是自主選擇,更多卻是不得不然的政策安排。馬躍•比吼(阿美族)以高雄藤枝部落布農人為對象,完成《移動布農遇上永久屋》(2011),該部族自1930年代至今共有六次遷徙,導演以遷徙的脈絡思考災後重建議題,突顯「移動」布農族人與「永久屋」設定的矛盾衝突。「移動」果真是宿命?「永久屋」真能是族人們最後安身立命之處?導演的批判不言而喻。
家園論述,一方面是折射族群關係的鏡子,亦為災民、導演面對生命糾葛之試煉場域。馬躍•比吼(阿美族)另一部紀錄片《Kanakanavu的守候》(2011),紀錄Kanakanavu族人沿達卡努瓦溪而居,直到莫拉克風災改變了這一切。大難之後,族人們要重新修補的不只是家屋,還有自我認同與部落精神。許慧如(漢)拍攝《大水之後:關於家的十二個短篇》(2011)紀錄風災之後,那瑪夏鄉南沙魯部落族人面對巨大災難的情感糾葛。這些感受,包括一起攜手走下去的信念,與劉孟芬(漢)《就是要在一起》(2012)的正向基調,不謀而合;又或是突顯遭逢巨變的無所依靠、無所適從,此情感,可與蔡一峰(漢)《無聲的呼喚》(2012)互為參照。許慧如另一部作品《鄉關何處》(2013)關注家園重建與族群文化的關聯性,影像透過丈夫追尋自身的平埔族血脈,以及風災之後,小林村人們為了重建平埔文化的底蘊,從聲音、影像重新召喚祖先身影的兩條主線展開。召喚祖先身影並延續血脈,是倖存者們共同的想望。陳文彬(漢)《此後》(2016)思考這一群「被逝者留下來的人」如何接續人生道路,如何在狹窄石縫中長出新生的綠芽。除了主要角色翁瑞琪,其再續絃的印尼華裔妻子,以他們的生命故事傳遞了重生與死亡的意義。我們可以察覺導演透過「家園」主題,試圖辨析人與家園的繁複關係,這不單是原住民族的族群現象,而是創傷過後重新思索生命的姿態,這些影像引發了臺灣社會的集體共鳴與人性反思。
馬躍•比吼導演長期投入原住民族紀錄片攝製工作(照片來源/潘子祁)
災難敘事與女性身影
相較於重建過程中決策、執行的男性氣概,婦女們看似微小卻恆常的陪伴,往往是家園重建最核心的一環。馬躍•比吼(阿美族)《山裡的微光》(2011)以高雄那瑪夏鄉阿布?.卡斐阿那為主軸,她有許多心願,除了災後重建腳步的落實、Kanakanavu的文化復振,她還希望部落婦女能獨立自主,為族人爭取尊嚴和權益。這些心願如同深山裡的微光,阿布?與其他女性族人照亮彼此,一起靠近部落可期待的未來。伍心瑜《築窩的女人》(2011)焦點置於那瑪夏鄉的公益組織「女窩」,觀察組織中婦女面對災後重建的思考,包括家務處理以及情感安頓。照顧他人的同時,參與女窩的婦女們也察覺、反饋了自己的需求,給予之間,受傷的靈魂們得以逐漸復原。
災難紀錄片的政治性,牽動責任歸屬之命題,而災後重建的項目,我們看到導演們關注日常生活重建,也仔細思索心靈、文化重構的關聯性。因此,「家園」論述的建構,在遷徙脈絡的參照下,以及性別、階層分工的衝突中,成為最扣人心弦、卻也是最諷刺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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