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之內,與之外:原住民歷史議題紀錄片的開展
影像觀點
第28期
2016/08
文/陳芷凡
原住民社會運動之後,族人們從不同向度回溯自身生命經驗,回應「我是誰」,這其中,質疑長期被再現的歷史位置、省思被敘說的族群身影,成為原住民族建構「我是誰」的基石。當身分認同不再是問題,我們可觀察導演們從「參與歷史」到「介入歷史」的不同考量。任何介入歷史的書寫策略,皆在一個線性的時間軸上,商榷文化研究者Hayden White(1928-)「每一個歷史呈現都有意識形態的作用」之諭示〔1〕。Hayden White企圖以多重歷史(histories)的反思,替代單一歷史(History)之陳述,提醒讀者留意敘事者的發言位置,旁及以何種「後設」觀點介入歷史論述。「歷史議題」紀錄片的關切,一方面顯現多重的歷史詮釋,導演們亦選擇性地回應了現當代的時局變化。以下將從三個歷史事件的回溯、三個問句,鋪陳此向度的思考。
誰的霧社事件?
魏德聖導演的電影《賽德克•巴萊》,於2011年上映時再次召喚臺灣民眾的歷史記憶:即1930年莫那魯道帶領族人,正面迎戰日本殖民政府的蠻橫與威權,賽德克族人可歌可泣的殉身,宛如一則臺灣命運之隱喻。然而這則隱喻,在《賽德克•巴萊》電影與既有論述之外,存在不同向度的省思。
1998年邱若龍(漢族)完成「GaYa:1930年的霧社事件與賽德克族」,此紀錄片透過訪談當年與日人合作的Toda部落族人,揭示日人如何洞悉族群內部的敵對狀態,採取「以番制番」策略。此一視角顯現了歷史的縫隙,也成為導演們發問的契機。2013年比令•亞布(泰雅族)的《霧社?川中島》,試圖從我族觀點進行霧社事件的詮解,在影片中,邀請清流部落(霧社事件後裔居住地)的兩位知識份子Takun Walis(邱建堂)、Dakis Pawan(郭明正),從賽德克族群、後裔身分的敘述位置切入,完整了霧社事件的歷史脈絡。無獨有偶,2013年湯湘竹(漢族)執導的紀錄片《餘生:賽德克•巴萊》,同樣以清流部落後裔的步伐,重新回溯賽德克起源之處:巨巖Pusu Qhuni。導演們關注霧社事件之後的餘生們,藉著紀錄片的參照、溯源,以思考後代重生的意義。這些影像不僅揭示賽德克族人內部觀點,也進一步補充了二元對立的抗日史觀,呈現現今族人面對過往、迎向未來的姿態。
比令‧亞布(Pilin Yapu)導演自1990年代投入原住民族紀錄片攝製工作(照片來源/比令‧亞布)
「臺籍原住民兵」稱號之溯源,起於二戰的高砂義勇隊。1937年日本發動盧溝橋事變,1942年臺灣開始實施「陸軍特別志願兵制度」,當局鼓勵臺灣人(閩、客、原住民族)報名申請入伍訓練。根據史料記載,1942年3月始有第一批稱作「高砂族挺身報國隊」前往菲律賓戰場,這是第一支完全由原住民族組成的軍隊,此後改名「高砂義勇隊」,至1945年4月日本政府進一步在臺灣實施全面徵兵制度為止,共計有八回高砂義勇隊徵召與出征。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臺灣也進入國共戰爭時期。花東地區投身軍旅的原住民被編入七十師一三九旅,前往中國戰場,成為國共征戰的其中一員。其後,古寧頭戰役、韓戰、以及1958年金門八二三炮戰,皆有原住民兵投身其中。1990年代後,臺籍老兵的訪談錄、自傳以及相關研究陸續呈現,對於戰爭歷史與記憶的建構,無疑是一大進展。2015年原住民委員會也出版了《征憶:高砂義勇隊與國共戰爭時期原住民軍人》〔2〕著作,更細緻地標誌了臺籍兵中的族群類別。這些成果所形塑的集體記憶,除了透過老兵、家屬之口重回戰場,在定調「傷痕血淚」、「悲劇」、「悲歌」的主軸下,臺籍兵的悲涼與吶喊,相當一致。
《征憶:高砂義勇隊與國共戰爭時期原住民軍人》書封(圖片來源/原住民族委員會)
臺籍原住民兵的歷史參與,也在紀錄片中現身、現聲。1998年日本作家柳本通彥隨著臺籍日本兵赴日陳情,完成《我們為了日本而戰》,記錄三位原住民兵的戰後生活,影像透露了「為日本而戰」的心境轉折。而後,林琬玉(漢族)執導《山林的記憶》(1999)、潘小俠(漢族)《不知為誰而戰─高砂義勇隊影像故事》(2000)皆訪談昔日的高砂義勇軍,不僅呈現這段被湮滅的歷史,也道盡戰爭的殘酷,並批判日本政府對臺籍老兵的不聞不問。2011年蔡政良(漢族)執導《從新幾內亞到臺北」》,從洛恩阿公當年被徵召為第五回高砂義勇隊,派遣至新幾內亞參戰的故事出發。66年後,阿公的兒子和孫子,為了體會老人家當年的戰地人生,前往巴布亞新幾內亞,除了重返過去戰場的故事,該紀錄片亦思索了都蘭、新幾內亞共同面臨的資本遊戲與危機〔3〕。
1943年4月,都蘭部落第五回高砂義勇隊成員合影於集會所前。
四位隊員從左到右依序是力外、洛恩、古拉斯、隆米亞(照片來源/洛恩么女林慧真)
除了高砂義勇隊的身影,湯湘竹(漢族)從《人間》雜誌的報導出發,完成《路有多長》(2009)的紀錄,影像見證了臺東都蘭以及海線阿美族臺籍老兵,在國共戰爭之後擺盪於中國與臺灣的身影。這些紀錄片的拍攝焦點,建立在臺灣解嚴後對於「歷史」的反思,因此,臺籍原住民兵的口述訪談,回應歷史的辯證性,也建構了戰爭記憶與原住民族群認同的依存關係。
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戰後初期(1945-1949)南志信(卑南族)、華清吉(排灣族)、林瑞昌(泰雅族)、高一生(鄒族)皆投入臺灣政治,1951年林瑞昌當選第一屆臺灣省臨時省議會議員;高一生於1945年擔任吳鳳鄉(今阿里山鄉)鄉長,更主張設立原住民自治區,這些姿態促使臺灣政壇留意「原住民」的發言權。1949年由「山地工作委員會」委員陳顯富邀請林瑞昌與湯守仁、高一生、高澤照、簡吉等人,商議組織「高砂族自治會」(後來改稱「蓬萊族解放委員會」),林瑞昌任主席,負責政治方面的工作;湯守仁則負責軍事方面。同年,陳誠繼任省主席後,陸續發佈「臺灣省戒嚴令」、「懲治叛亂條例」、「肅清匪諜條例」、「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等,除宣佈臺灣地區戒嚴外,這些法條也奠定了臺灣此後40餘年的威壓統治時期。,在「恐共」的陰影下,情治單位逮捕民眾,並以「懲治叛亂條例」及「肅清匪諜條例」等的模糊規定,編派罪名,造成無數冤獄,1950年代前半白色恐怖氛圍,因而形成。1954年被逮捕原住民菁英中,有六名以「叛亂及貪污」罪名被保安司令部軍事法庭判處死刑,其中就包括:高一生、林瑞昌、湯守仁等人。比恕依•西浪(泰雅族)、嘎歷•嘎辣嘿(賽夏族)執導《白色追憶錄》(2006),透過林瑞昌、林昭明與高一生故事,訴說臺灣原住民族遭受的白色恐怖,並試圖在噤若寒蟬的氛圍中,思考原住民菁英的政治參與及民族想像。
本期專欄討論「歷史議題」紀錄片,特別側重原住民族與臺灣歷史的互動。原住民「合而不同」的歷史參與,使得臺灣多元文化的共存、多族群的聚合與相遇,能有意義地呈現。「合而不同」的「合」,意味著同在此島嶼的原住民,共同感受政治、社會之脈動與變遷,參與臺灣這百年來的流光;至於「不同」,則彰示了原住民族的主體性,以期豐富臺灣歷史,成為我們思索族群關係之重要契機。
------------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