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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原住民族神話傳說與當代小說的結合:以《絕島之咒》為例 本期專題 28 2016/08

文/洪瑋其

 

一、當代原住民族小說中的神話傳說

 

     神話傳說對今人來說或許是不真實、超自然的故事,但對於遠古時代的人而言,神話傳說代表的是他們所理解並相信的世界運行規則;對沒有文字的民族而言,口傳文學擔負起記載歷史、奠定規範、解釋自然、申明領地、人格教育等功能,由口述延續整個民族共同的經驗、情感與知識。在祭典儀式、家族聚會、山海間的勞動場域,由長者向晚輩細數宇宙的形成、人的起源、祖先的歷史、部落的遷徙、族人軼事。每次說故事,口述者的意識、特性便和原有的文本交融,使故事增減或改寫。在探險家、傳教士、人類學家以文字記錄之前,口傳的神話與傳說保有彈性、任意變形,聯繫著成長的過程與空間,在族人的生活中反覆出現。

     從口傳的形式轉變為文字創作,神話傳說也從原有的功能轉向現代的意義。在臺灣原住民族漢語文學當中,不論文體、族群,神話傳說的穿插並不少見。以小說為例,魯凱族作家奧威尼‧卡露斯盎的《野百合之歌:魯凱族的生命禮讚》(2001)與布農族作家霍斯陸曼‧伐伐的《玉山魂》(2006),敘述男孩依循神話傳說傳唱的「男人」形象成熟茁壯。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頻繁描述老人吟唱歌謠、講述山海傳說的情境,小說中的主角往往成長在老人說故事的語調裡。

     上述作品有其相似的文學創作背景。第一波原住民族創作其實是原運後尋根浪潮的實踐。面對已然改變的部落人事,神話傳說提供一個尚能追憶的「家」的原型,其召喚敘事者幼時在部落裡聽老人說故事的記憶,同時將此時此刻與未曾經歷過的部落、族群記憶連結。當代文學作品中的神話傳說因此不只是懷舊、復古,更有重建族群歷史、民族尊嚴的意圖。神話記載的黃金年代,又或者是吟誦、轉述的神話傳說時空,都成為與充滿失落、壓迫、歧視的現實對比的烏托邦。

     布農族作家乜寇的《東谷沙飛傳奇》(2007)同樣將神話傳說放入文學作品之中,但展現了與前輩作家不同的意象。此書融匯布農族的神話傳說和《聖經》故事,營造以東谷沙飛(玉山)為中心的異次元世界。至此,神話傳說不是為了重建、召喚舊部落,更突顯了布農人的精神與特質如何在一個新的世界裡延續。

     而阿美族作家Nakao Eki Pacidal2014年出版的《絕島之咒:臺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 第一部》,則賦予神話傳說新的面貌。不只重新解讀原有的故事內容,神話傳說在原住民生活中出現的方式也有所改變。同時,口傳文學在小說中以各種語言、形式翻譯,更產生意料之外的意義,無關乎重建尊嚴、人格養成或追憶部落。筆者認為《絕》書以「當代傳說」為副題,儼然暗示將神話傳說運用於當代,試圖解決現今原住民境遇的意圖。本文將以《絕》書中兩則神話傳說為例,說明口傳文學如何在當代展現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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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島之咒:臺灣原住民族當代傳說 第一部》書封(圖片來源/前衛出版社)

 

 

二、遭詛咒的名字

     《絕島之咒》從阿美族研究生高洛洛對神話傳說產生懷疑開始。透過一則日治時期的人類學紀錄,高洛洛懷疑賽夏族其實是鄒族洪水神話中,一起在玉山躲避大水的另一群人Maya。然而實際前往向天湖調查的布農族同學阿浪卻離奇死亡。高洛洛、阿浪的弟弟海樹兒、高洛洛的表妹里美、海樹兒的賽夏族同學芎,四人開始調查整起事件,最終發現「賽夏」其實是矮人的名字。Maya人丟棄自己的歷史記憶,繼承「賽夏」之名和語言,是為了承擔滅絕矮人的罪。矮靈祭與矮人傳說保留了Maya人的殘酷,但刻意遮掩隱姓埋名的世代懲罰。

事件後,承襲巫師之名的高洛洛終於覺悟若無法在已經沒有巫師的現代,重新安置「巫」的特質,將走向瘋狂與死亡。頂著出計策陷害矮人的家族姓氏「芎」,身為同志的芎卻轉向原住民知識的異業合作,決心孤老終生,以此終結詛咒。而朝夕相處的海樹兒與里美成為情人,卻發現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小說將各族的矮人傳說加以比對,以相似的情節和相近的地理位置描述,推論鄒、布農、邵、賽夏之間可能的關係。小說中的推論往往根據「不可信」的超自然、直覺,與嚴謹的科學研究相距甚遠。透過科學、官僚體制、研究紀錄與直覺、情感、超自然之間的對比,小說以此質疑由科學、理性壟斷的價值判斷標準。

     此外,小說中轉述神話傳說的方式,不同於過去由部落族人或長者講述。《絕》中對於神話傳說的認識,是透過人類學調查記錄、論文、網路資訊。空間也遠離部落,轉而發生在大學宿舍、旅館、餐廳。當海樹兒決定以日本傳統戲劇「狂言」演出布農族的金葫蘆花神話,神話傳說的表演空間更擴及海外、劇場。四位主角了解、接觸的口傳文學也不只侷限於本族,而是跨族的、泛原住民的認識。

     而神話傳說所傳達的意義也有變化。在《絕》書中,透過神話傳說不斷追問的是:在當代,遠離了過往傳承口傳文學的時空環境,建立起有別於部落、單一族群的身分認同之後,神話與傳說對現代原住民還有什麼意義?

     由是,矮人傳說首先帶出姓名、身分的議題。所有的名字都是一種意念、一個咒。這樣的「名」是生不由己、沒有選擇的。而芎對姓名的解釋可說是對既定命運的反抗:「名字是自稱,也是要被別人稱呼的。名字永遠是當下的名字。名字,還有過去的意義可言嗎?」(頁72)名字不只代表自我認同,也是旁人定位自己角色的代稱。每一個解釋與角色都是當下的、即時的,芎將姓名從詛咒、意念、期待中脫離出來,建立了當下的價值。人可以擁有各種名字,表述不同場景、不同環境下的自己。

     同樣的,「身分」也是如此。四位主角都是臺灣原住民,但他們也擁有其他影響著各自生命的身分角色:研究生、同志、劇作家、私生子等等。「原住民」是他們的身分之一,可能帶有歷史背景或是他人的期待,但不該成為沉重「詛咒」。以高洛洛為例,她的名字承襲村裡一個過世許久的巫師,當她以族名「高洛洛」自稱,便與巫師、馬太鞍巫術產生連結。然而,「巫的繼承者」卻讓她在當代遭遇挫折。馬太鞍已經沒有巫師,她對巫術的執著正好反映她對逝去之物的難以釋懷,甚至成為禁錮。又如背負罪名的家族姓氏──芎的孤單終老也是承襲「原住民」之名而來的沉重意義。

     但「原住民」卻也為他們解決生命中其他身分所帶來的困擾。芎不婚不生的決定或許是為了替家族、族群贖罪,但它同時也為無法建立合法婚姻關係的芎,提供性向之外的解釋。芎從事運用植物的室內設計,以植物延續他對生命的熱情,矮人傳說揭示的悲劇,在此轉化成另一種生命意義。詛咒,可能滋養其他身分,例如設計師、同志〔1〕。而「巫」所揭示的不可追究、無法證明,也逼迫高洛洛面對她所不能釋懷的孤兒身分,必須對後悔與失去學習釋懷。再看海樹兒與里美的禁忌愛戀關係。兩人的詛咒源於父母外遇、盜取黃金,然而阿美族洪水神話、布農族金葫蘆花的創生神話,使他們能從族群情感、經驗中,解釋並面對兄妹亂倫。

     身分,是一種養分,而不是一種限制,「把這力量發揮在對你有利的地方,而不是背負著它不斷的受苦」(頁101)。對於當代的原住民來說,在跨部落、泛族群的「原住民」認同之外,還有更多影響他們生活、命運的身分同時作用著。「原住民」一詞是指由某種特定外表、行為、專長、居住空間所標記的生命嗎?小說中強調的,「原住民」作為身分之一,它或許帶來不得不繼承的族群、家族記憶重量,但同時也是這一群人面對其他困境時的突破契機。

 

 

三、亂倫的除罪

     在當代重譯的,還有布農族的金葫蘆花創生神話。尚未有人類的遠古時代,從天上降下一朵金葫蘆花,花中的小蟲成長而為男人。男人向天祈求陪伴,於是天上降下一隻陶壺。男人將陶壺燒熱,有一天,陶壺裂開走出一位女人。兩人結合,生下布農的祖先。小說中將金葫蘆花與阿美族洪水神話中兄妹成婚、繁衍後代的神話並排,指出兩個故事裡同樣隱喻著男女一體、同源的觀念。金葫蘆花由男人創造女人,兩人結合正如兄妹成親,帶有「亂倫」的含意。

     亂倫禁忌困擾著海樹兒與里美兩人,但畢生研究臺灣原住民族神話傳說的荒木教授卻認為,兩人的關係正是「神話的反映」(頁267):「幾乎每個民族都有始祖亂倫或涵義類似的傳說。亂倫在現代的社會裡不被接受,但在遠古時代,卻是人類血脈延續的唯一手段。」(頁206)無法接受亂倫的「現代的社會」也包括現代的原住民社會。海樹兒的爸爸與里美的母親,兩個造成這場悲劇的源頭,對兩人的關係最感恐懼與震驚。荒木教授作為一位知名學者、研究者,卻不阻止海樹兒與里美之間違常的戀情,這樣的鼓勵與解密矮人傳說時,依靠直覺、超自然的推論過程相映。小說利用矮人傳說與金葫蘆花神話,質疑著科學、規範的合理性與可信度。

     人類學研究對於亂倫禁忌有諸多解釋,例如避免近親婚配、防止社會與家庭制度崩解、跨展家族勢力等原因,而科學研究則以優生學禁止近親婚配。亂倫牽涉社會組織、道德倫理以及遺傳基因等科學問題,但科學無法解釋與規範情感的流動。哲學家柄谷行人曾提醒,現代的病與罪暗示一個不容違背、排除異己的框架。究竟對於亂倫的恐懼是出自遠古的經驗,或是害怕成為近代科學標準模式、標準「人」的例外,小說並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解答。然而可見的是,儘管原住民仍保有亂倫、男女同源的創生神話,但「神話」已然失去它曾經作為民族共同經驗與情感的地位,成為虛構的、令人恐懼的、標準之外的遙遠之物。原住民也走上將本族的記憶,定為例外、不得已的「標準」之路。

     海樹兒與里美遠走他鄉,不只離開原生部落,更離開臺灣。小說以「放逐」為章節之名,暗示臺灣、部落已經不是可以承載神話與傳說記憶的地方。海樹兒將神話轉以日語、舞臺、狂言的形式訴說,更表現了他對故鄉(母語、部落、口傳的民間文學)的失落。金葫蘆花神話在小說裡從口傳文學化為日語、漢語的文字紀錄,再轉變成網路文字或是舞臺語言。這一連串的翻譯,是海樹兒與里美尋根的過程:在神話中找到兩人戀情的根源、加以除罪。同時,「翻譯」也隱含了當代原住民面對神話傳說的態度:不是為了回到來處,而是用以印證「家」的轉變與消逝,由此尋找下一個定根之處。海樹兒投身日本劇場藝術,里美漂流海外,高洛洛放棄巫術,芎建立原住民品牌。這些結局都離開「原住民生活」的既定想像,但又如此真實呈現他們多元身分的安定之所。

     四位主角只有賽夏族的芎是都市原住民,其餘三位皆在部落成長,但是他們的知識來源顯然更依賴文字、書籍、網路,扎根的方向也不再只有回歸部落一途。又或者,部落、現有的「傳統」早已成為無法包容他們存在的異鄉。

 

 

四、小結

     《絕》的神話傳說運用不僅在形式、功能上有所轉變,多重翻譯的過程也顯示了當代原住民與部落、傳統文化的距離,以及在多重身分中定根的焦慮。小說中的神話傳說既未展現重建民族尊嚴的企圖,也與傳統文化中「人」的標準形象無關。我認為《絕》不只給予神話傳說一個全新的解釋,更質疑了當代一切習以為常的規矩、制度,找尋原住民在當代得以扎根的位置。

     面對文化、環境的改變,以及多重身分、泛原住民式的認同,神話傳說或者傳統文化對當代原住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面對這樣的焦慮,小說給了一個抽象的答案:讓「原住民」的身分成為養分,而不是詛咒與負擔。神話與傳說提供一個反省現代規範、標準的思考模式,足以讓原住民由此得到一個與他者、異族完全不同的世界觀,甚至更跳脫科學的、國家的制度,從舊有的文化裡找到生存與反叛的養分。如果說神話傳說代表了傳頌著它們的民族,及其所相信並生活的世界,那麼作家透過《絕島之咒》所嘗試的,無非是在當代讓神話傳說與原住民一同「活著」。神話傳說在當代的運用不只是民族研究、文學藝術的追求,也不只是要求原住民回到部落、重建舊有空間與情懷,而是轉換為生命抉擇依據的知識。不論扎根何處、以何種身分生活,原住民所擁有的歷史知識與記憶,都是生存的養分。

 

 

參考資料

Jack Goody著,李源譯,《神話、儀式與口述》,北京:中國人民大學,2004

Nakao Eki Pacidal著,《絕島之咒:臺灣原住民族當代神話傳說》,臺北:前衛,2014

R. Keesing著,張恭啟、于嘉雲合譯,《文化人類學》,臺北:巨流,2004

柄谷行人著,趙京華譯:《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北京:中央編譯,2013

浦忠成,《臺灣原住民的口傳文學》,臺北:常民文化,1996

陳芷凡,〈田雅各、巴代等人的都市書寫策略與世代關照〉,《臺灣原住民族研究學報》第5卷第4期(2015),頁1-19



〔1〕 芎的同志身分在小說中鋪陳較少,偏向營造劇情高潮的功能,這讓「同志」在小說中成為與社會無關的身分。芎單身的決定在族群情感上理所當然,但似乎讓「同志」一詞去脈絡化了。同志是決定不結婚,還是不能結婚,這個議題背後包含的社會現實問題,在小說中是遭到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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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洪瑋其,國立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