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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魚傳說、捕魚故事與達悟海人的宗教及社會生活 本期專題 28 2016/08

文/施靜沂

一、             「飛魚」,文化符號與民族記憶

 

今夜我要走近這片海岸 去聆聽各種不同的聲浪
今夜我要走進這片海洋 讓海風用力的吹動我
如果愛這片海有罪 我情願變成那飛魚
泳向惡靈登陸的沙灘 擱淺

我的心像太平洋的寧靜 倘佯在美麗的海床上
我的心像太平洋的寧靜 盪沉在古老的傳說裡

 

    1988年,胡德夫在原運及反核運動的浪潮下寫下〈飛魚 雲豹 臺北盆地〉一曲。由那「惡靈登陸、飛魚擱淺」的隱喻可知,「飛魚」作為達悟族的文化符號由來已久;1999年,達悟作家夏曼.藍波安的首部長篇小說《黑色的翅膀》也是從「洄游蘭嶼之飛魚群」的故事出發,帶著漢語讀者從巴丹群島北端的海洋一路向北旅行,在面臨飢餓、旅途勞頓與鬼頭刀魚的兇猛獵食後,「祖靈的朋友」終於抵達故鄉Pongso No Tao(人之島)和JimagawodVanwa(力馬卡伍得島、小蘭嶼的小海灣),受到達悟族人竭誠的敬拜與款待

只有故鄉的主人以最虔誠的心,最神聖的儀式祭拜我們;只有游到故鄉方真正體驗到我們跟人類的地位是平等的,甚至被看待為善神。〔1〕

    自古以來,達悟人便視「飛魚」(alibangbang)為友、尊其為神,並以蘭嶼為他們的故鄉,無論傳統歲時祭儀或文學創作,均有本於飛魚的身影。像是夏曼長篇小說《天空的眼睛》,他從一尾魚瑞浪人?的視野談飛魚託夢,夏本.奇伯愛雅也以漢語改寫、紀錄多則飛魚、捕魚的傳說。這些文本貼近生活、形塑著達悟海人的心靈世界,也饒富教育與教化意涵,提醒族人尊重自然並遵守宇宙法則的重要性。究竟在達悟人的宗教、心靈、社會、物質等傳統生活上,「飛魚」扮演了怎樣的角色?藉著以下傳說文本,或能一窺海人廣袤、湛藍的心靈世界,而當代文學與電影中屢現的「飛魚」元素,或許能指引出當代達悟文化所面臨的困境與明路。

 

二、             「黑翅飛魚神的託夢」與達悟海人的宇宙觀

 

    泛靈信仰的臺灣山地、平原、海洋原住民各族,自傳說時代起便與自然界維繫著緊密的情感關係,能不為物種、語言所囿地感知自然、並與萬物對話溝通,也自認為是竹、石、糞、樹、卵生人.....的後裔,本文探討的達悟族,便有石生與竹生兩系。然而,在傳說的田調上,卻也因達悟「口述傳統是傳子不傳外人〔2〕」的慣習,使研究者面臨許多挑戰,諸如:報導人不想直接回答問題,及椰油、漁人、東清、紅頭、朗島、野銀六個部落的傳統及傳說各異等。不過,每年長達數月的「飛魚祭儀」,卻始終為全蘭嶼達悟族人共同的記憶。二月的「招飛魚祭」(mivanoa)最為盛大、全部的族人均須盛裝參與。根據夏曼.藍波安在《原初豐腴的島嶼:達悟民族的海洋知識與文化》一書中所載,可知此祭儀召喚「飛魚」,其起源則為那則人們耳熟能詳之「黑翅飛魚神的託夢」:

 

紅頭部落的石人之孫,常在晚上執火把在海邊抓螃蟹、撿貝類,他們有螃蟹就抓、有貝類就撿、有魚就捕,他們將所有的海產混在一起煮來食用。他們吃了與其他魚貝混煮的飛魚之後,身上發生皮膚病的症狀,從那時候起他們就開始不吃飛魚。當他們在海邊抓螃蟹捕魚的時候,抓到飛魚立刻丟棄……天神看見地上的人們把飛魚丟棄,心裡覺得很難過,因為飛魚是天神所創造的,地上的人們不知食用實在太可惜了!

 

有一天晚上,天神就在已經是老祖父的石人夢中顯現,天神叫祖父在某月某日的某個地點,帶領著孫子在那裡休息。祖父如期帶領著他的兩個孫子到天神所指定的地點,但他們在那裡等了很久,並沒有什麼事發生,……當他們正要離去時,前面的海洋忽然有一大群浪濤似的魚群迎向他們,孫子看了就跟祖父說:「祖父!您看!前面海上有大魚群衝過來,這些魚群是什麼啊?」祖父聽了就轉過頭來看,說:「哎呀!我也不知道這些魚群是什麼東西!」祖父的話一說完,魚群中忽然有一隻黑色翅膀的飛魚mavaeng so panid 取下牠的翅膀擱在礁石上,並用人聽得懂的話和他們交談。以下是黑翅膀的飛魚說的話:

 

我們是天神造的飛魚,你們可以捕我們,飛魚共有好幾種。現在我要代表他們告訴你們,如何為我們舉行儀式,如何捕到我們,如何處理我們,請你們坐下來聽我的教導開示,要好好地牢記在心。首先介紹我們黑翅膀的飛魚,我們在魚群中是最少、最尊貴、體型最大的,你們可以輕易捕到我們。除了可以在白天乘小船划到海中,用蝦肉來釣,也可以把我們當餌來釣鬼頭刀。但我告訴你們,把我們曬成魚乾的時候,絕對不要再用火烤來吃,免得吃了會得皮膚病,會很痛苦。希望能把我們善加處理,要依規定來食用我們。其次,介紹白翅膀的飛魚sosowo’en,他們在我們魚群中數量也不多,但卻是我們魚群中的先鋒,他們最先到達你們的島。可以在黑夜用火把照明來誘捕他們,用火把的光來召喚、撈捕他們。我告訴你們,你們要把他們切開曬乾,可以用火烤來吃,這種飛魚不會有問題的!……

 

以上將各種類型的飛魚名稱及其處理辦法明白告訴你們,希望每一年都能為我們飛魚的到來舉行招魚祭儀式。你們要在十月的時候砍伐做火把用的蘆葦莖,十二月時我們看見砍下的蘆葦莖已堆在那裡之後,我們就會從南方慢慢地飛到你們的島,所以要在一月時為我們舉行招魚儀式,我們就會很快地趕到你們的島。此外我還要叮嚀你們在十二月時修好船隻及裝備,一月十六日要預備魚架,一月十八日要舉行招魚祭。招魚祭時,你們要穿禮服,配戴黃金、銀帽,還要殺豬和雞,用豬和雞的血來招引我們,我們就會很快地到來,晚上你們出海點燃火把來召喚我們,我們就會很容易被你們捕獲。到了四月份,你們在白天划小船到海上來,拿蝦作餌我們也會在海中等待被你們釣起,千萬要記住,不要忘記。〔3〕

 

於此,除了明瞭飛魚之於達悟人亦師亦友亦神的關係,發號施令的「天神」也令人好奇。據前引《達悟族宗教變遷與民族發展》一書,達悟族有八層宇宙觀,神、人、鬼各有所屬的層界,而Si OmzapawSi OmimaSi Manama……等至上神、天神、造男造女神等也各有職掌,然而作者席萳嘉斐弄也指出,達悟神靈的研究迄今仍眾說紛紜。但經過上述的文本分析,我們或已能稍稍理解達悟族人敬神、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美好狀態。

 

     事實上,達悟族人除了敬愛飛魚、深愛海洋、恪守禁忌並以釣到大魚及許多飛魚為榮耀,他們自小也仰望天空的眼睛,並將其中一顆星星視為天眼」:

 

媽媽跟我說過,天空裡的其中一顆眼睛是我的天眼,在沒有死亡之前,它會一直照明著我走的路,我生命的力氣大的話,或者努力奮鬥,努力抓魚的話,屬於我的天空的眼睛將會非常的明亮。想到媽媽的這句話,跟鯨豚遨遊大海便覺得心安許多,也覺得比較幸運被牠圈選,哇!海洋真的很大,沒有源頭也沒有終點。〔4〕

 

正如夏曼在《天空的眼睛》序文所寫,湛藍無垠的海洋、星空總為海人想像的畫布與航海探險的地圖;除了與巨大的鯨豚共游、追逐躍出海面的飛魚、並以神聖的生死儀式獵捕之,使其化為族人的營養來源外,他們也著迷於浩瀚的宇宙,故有仙女、各星座的命名傳說……,而從海洋到星空,這些文本也應為他們心中永恆神聖的美夢。

 

三、             捕飛魚的故事與達悟海人的魚季禁忌、社會生活

 

夏本.奇伯愛雅在《寫給青少年的── Akokay tatala, 獨木舟》及《寫給青少年的── Misinmo pa libangbang, 飛魚》二書中,有多則生動的飛魚及捕魚傳說。迥異於「黑翅飛魚神託夢」刻畫人類與魚族的情感,建構飛魚祭儀與獵食飛魚的規矩,在〈巴旦人贈魚鉤〉、〈海上驚魂〉、〈用丁字褲釣鬼頭刀〉、〈幸運的飛魚季〉、〈魚被魔鬼殺好了〉、〈網到魔鬼〉、〈不節儉的人〉等篇章中,環繞海人出海捕魚遭遇的危險、以飛魚、芋頭相贈朋友的禮俗、歡慶飛魚祭豐收的場景及遇到魔鬼的噩夢等生活化的主題,之中有著老人家對禁忌的堅持,敬老、好客的傳統社交禮儀,及捕到大魚、滿載飛魚為榮耀的傳統。在洶湧海象、嗜人鯊魚、拼板舟及巴丹人的映襯下,海人大膽、有禮、堅韌、謙虛的特質與個性分外凸顯。以下幾則傳說文本,或能將我們攜往飛魚季時穿丁字褲、划拼板舟出海的海人生活情境中,進而逐一了解飛魚季時的禁忌、禮儀與規矩。

 

首先,〈巴旦人贈魚鉤〉別具代表性,題名中的「巴旦人」(又稱巴丹人),他們世居菲律賓的巴丹群島、祖先來自蘭嶼、和達悟人說一樣的語言。不過,這則紅頭部落傳說卻花了許多篇幅鋪陳達悟老人與孩子出海捕魚前的準備工作。藉情節的發展,說故事的長輩一一道出飛魚季期間的種種嚴格禁忌,包括:男人出海捕飛魚前夜須睡在屋內、親友不得造訪家裡、女人不得擔任煮食工作,及從家裡走到海邊時別踏上別人家,以免好運轉壞或被詛咒等。由文本的脈絡也可知達悟有著敬老的傳統:經驗豐富的老海人總藉著傳說與漁獵勞動將廣袤的海洋、獵魚知識授予年輕族裔…。如同臺灣山上的獵人,以類似的思維邏輯開展、傳承著民族的狩獵知識與家族榮耀。

 

    〈巴旦人贈魚鉤〉後半段聚焦於二族的友誼與文化交流分享。於遠洋漁場相遇的巴旦與達悟海人起先對彼此好奇,很快地,巴旦人教達悟人「四道飛魚的切法」,幫助他們更公平地分配魚肉:

 

「好,朋友,告訴你,我也是這樣的,當時吃飛魚孩子們會哭的,後來,改變殺飛魚的方法,一邊切兩道,另一邊切四道的,分給四個孩子們,一人一塊,誰也不討好……」(頁51〔5〕

甚至還不吝將好用的釣飛魚魚鉤贈予達悟、耐心教其使用及製作的方法

 

「朋友!這就是我使用的魚鉤,不會讓飛魚的眼睛有紅點血跡,也不會取下慢,使用又方便。」之後在自己的魚具盒內取出五、六個魚鉤給老人家,也教導他如何上魚餌、取出鉤子等。老人家雖然是遠洋釣魚的將軍,但還是接受新的知識。(頁52

 達悟海人在接受禮物後,則向對方介紹芋頭的好處,並回贈一半自己的芋頭便當

 

「地瓜、山芋做便當,很容易餓肚子,沒力氣捕魚。芋頭是最好的,不會餓,有充沛的力氣。」(頁52-53

 故事最後結束在達悟人返航時滿載而歸、卻說:「沒有的,其實魚兒戲弄我們,運氣不怎麼好。」(頁54)等謙卑話的場景。可見「說話謙卑」屬部落社會的重要社交禮儀,而類似情節也可見於其他文本。

 

    另一則〈海上驚魂〉的故事背景在「巴巴到」(Papataw〔6〕魚期,其轉折點充滿了反思性:在鯊魚出沒的海域遇見其他船隻翻覆後,兒子央求父親讓翻船的船主兄弟上他們的船,父親卻因那位哥哥是妻子懷孕的禁忌人物而不允,只讓他在海中摸著自己的船尾被拖回岸邊,即便鯊魚一度接近也不心軟。這則文本談到海上意外發生時,若落海者沒要求上船、施救者不會讓他上船的傳統慣習,即使在故事中,人命、禁忌孰輕孰重,一度困擾隨父遠洋的海人,但在看到父親的處理及事件結果(鯊魚接近、那位哥哥近乎絕望、鯊魚遠去)後或將明白:達悟不輕易觸犯禁忌的行事準則。最後,故事結尾也如〈巴旦人贈魚鉤〉,強調海人的謙卑、有禮、懂感恩:不僅救人者絕口不提其功勳,被救者日後更親自攜帶著多顆藍珠寶、一籮筐芋頭、大公羊肉之大禮相贈,並在救人者客氣推託後,讓他收下謝禮。

 

四、             當拼板舟與老海人快速消逝,「飛魚」愈常見於當代電影

 

本文通過上述文本,將海人飛魚祭的宗教與社會生活生動地再現於讀者面前。然誠如夏曼.藍波安於《大海浮夢》所提,拼板舟與依循古法潛海射魚的海人正飛快消逝著。同時,蘭嶼也因深受全球化與資本主義社會影響,觀光客與環境課題日益嚴重;至於「飛魚」元素則愈常見於外來者的影像作品,包括於《等待飛魚》、《人之島》、《藍色假期》均有臺北都市人抱著尋幽訪勝之心訪蘭嶼、學達悟的故事情節,但現實生活裡,如何有效地活絡傳統、翻新文化,並維繫小島乾淨美麗的嚴肅課題,或仍需要社會大眾與族人更深入、長期的關注與守護,而「核廢料仍置存蘭嶼」的事,更直接考驗著當今台灣政府與國家領導人的智慧與遠見。



〔1〕 夏曼.藍波安,《黑色的翅膀》臺北聯經,2009,頁8

〔2〕 席萳嘉斐弄《達悟族宗教變遷與民族發展》63

〔3〕 摘錄自余光弘董森永《臺灣原住民史 雅美族史篇》,(南投:國史館臺灣文獻館,1998),7-10

〔4〕 夏曼.藍波安,《天空的眼睛》臺北聯經,2012,頁viii

〔5〕 夏本.奇伯愛雅著,〈巴旦人贈魚鉤〉,《寫給青少年的── Misinmo pa libangbang, 飛魚》臺北常民文化,1999

〔6〕 約在陽曆五月,余光弘著作稱「小船招魚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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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施靜沂,寫字的人,遊走於離島、偏鄉與臺灣文學,政大臺文所碩士,研究原住民獵人小說,經常思索為何與原住民文學相遇的哲學問題,而在多年聽講、書寫、研究後想到一個自認貼切的比喻:攀爬心靈之山的旅途中,遇上一批深刻的領路人;深入其文學登山潛海、造路返家的心靈世界後,便再也離不開那個自然萬物皆為生靈的美麗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