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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農族的神話傳說與「歷史」 本期專題 28 2016/08

文/海樹兒‧犮剌拉菲

 

    要討論布農族的神話傳說與「歷史」之間關係,我們首先來談談布農族的「歷史」。傳統布農族社會是沒有「現代」的時間觀念,現代布農族人使用時間時,常借用日語的???(布農族人唸zikang)。傳統布農族社會也沒有「現代」意義下的歷史概念,因此也借用了日語的???(布農族人唸likisi),但不表示布農族沒有長遠的歷史及歷史意識。

 

    布農族一直相信過去是曾經有Patasan(文字)的文化,後來因為遭遇嚴重的Laningavan(洪水氾濫),族人逃亡Usaviah(玉山)途中,慌亂匆忙而不小心將它淹沒丟失。由於失去了Patasan,因而也流失了過去許多很重要的「歷史」。

 

    談布農族的歷史,有二個很重要的詞彙是在談布農族的「歷史」時個人以為必須先做釐清及了解的,分別是Palihabasan(述說過去)及Linahaiban(走過的路),此二詞彙是布農族歷史很核心的概念。Palihabasan,意謂「述說或傳述有關過去之事」之意,亦即在「陳述、研討」歷史。Linahaiban/lainahaiban則指的是在陳述「過去遷徙的路徑、地點」,或「經歷過、發生過的事」等。由於是有具體的故事內容,所以是最接近我們現在所謂的「歷史」。簡單來說,Palihabasan是在「說」歷史,Linahaiban則是構成布農族的歷史「內容」。

 

    就布農族整體的Linahaiban裡,各式各樣的神話傳說、原居地Lamunganmai-asangUsaviah(玉山)、Qas(巒大山)、Baungzavan(大分)、遷移及被迫移住、氏族來源與分離、與異族的戰爭、領域的拓展、minLipung(日本時代)、……等,都是布農族長者在Palihabasan時講述布農族的Linahaiban經常口述的內容。該些內容會因著不同的Siduh(部族)及不同地域而有些許的差異,特別是由於布農族氏族來源的多元,所以在Linahaiban的內容上也呈現一定程度的多元性。但過程中也會因為族人內部間的交流(如通婚)及本族意識裡的「合」的趨力,而會將差異性融合起來─變成新的故事版本或以最多數(或最強勢)的版本為版本。

 

 

一、布農族的歷史分期

 

    布農族的Linahaiban(歷史),我認為大致上可分為五個階段,此五個階段也可以說是布農族的歷史分期,分別是Minpakaliva(神話)時期、Laningavan(洪水)時期、Lamungan (拉夢岸)時期、Asang daingaz(舊大社)時期、Min Lipung(日本)時期、及Min Taulu(民國)時期,這裡以圖簡示之(依據海樹兒犮剌拉菲《布農族部落起源及部落遷移》(2006),頁25圖做修改)。

 

布農族的歷史分期暨Linahaiban 的六個階段(圖片來源/海樹兒犮剌拉菲)

 

 

以下簡單介紹布農族的歷史分期:

(一)Minpakaliva(洪荒/神話)時期  

    這個時期是布農族最遠古的時代。Minpakaliva這個詞彙本身即有不可思議,違現代自然法則而有不正常之意。因此當時發生了很多違反自然法則的故事,如小孩變成鳥、與tal-ikulan(地底洞)人的故事、射日故事等。發生的地點多不詳。此時故事中所講述的Bunun多單純地指「人類」,而非尚具「族類」意義的布農族。

 

(二)Laningavan(洪水)時期

    此一故事也可以包含在前述神話時期的階段,發生的故事已有明確之地點,即避洪水時逃難至usaviah(玉山)。(或謂巒群逃到kais巒大山;卓群逃到卓社大山)大水退卻後,祖先分開,有開始形成不同族類之說法。

這個時期發生了二件大事:

1、此時,Bunun一語由「人」之意,逐漸成為具有「族屬」之意義bunun tu siduh布農「族」)

2、逃難途中patasan(文字)流失。

 

(三)Lamungan 時期

Lamungan是一般布農族耆老所熟悉的最古老的祖先起源地名,不少族人相信該地域約位於今天之民間、社寮、乃至竹山等區域。這時期布農族「核心」氏族群已然成形,許多異族成分也在此時期進入布農族系統。這地域是布農族開始進入郡大、巒大、丹大等濁水溪上游溪流域Asang daingaz(舊大社)的前哨站。在入山以前,Asang daingaz可能已經是當時族人之狩獵活動區,甚至已有族人零星居住。

 

布農族人至Lamungan之一景點(高速公路南投服務區)尋根。(照片來源/海樹兒犮剌拉菲)

 

(四)Asang daingaz(舊大社)時期

    這是位於玉山以北至濁水溪上游區域等整個中央山脈的中段的區塊,是台灣地理上最核心的區域。主要的溪流除了濁水溪的最上游(與賽得克族領域為鄰)外,包括郡大溪、巒大溪、丹大溪、及卡社溪等。布農族多個Siduh(氏族)在此凝聚、壯大、離散。布農族長時期地在這個地區居住,因此不少神話故事發生的地點被敘述在此。部分族人也在此時期,.Hulanzang(荷蘭人)、Pingping hulbu(清國)接觸。約1617世紀開始,部分族人因各自理由而逐步離開,遷居到東部,最遠達今內本鹿地區移動,而最後離開該地區之時間,則為日本統治台灣時施行的集團移住,將布農族集體性地遷往今信義鄉之羅娜、明德、望鄉、新鄉、豐丘、人和、地利、雙龍、潭南、及仁愛鄉之中正、法治、萬豐等村落。

布農族的Maisang(古聚居地)及其移動,紅色圈為Lamungan區域;藍色圈為Maiasang(祖聚居區域)

地圖取自移川子之藏等,《高砂族系統所屬?研究》,(東京:刀江書院,1935年)

 

(五)Min Lipung(日本)時期

    台灣於1895年開始統治台灣,但布農族於不同地區而各於不同的時間被日本統治,例如東部地區拉庫拉庫溪流域的布農族部落群,大約是在1915年至1920年代間開始被統治。而位於高雄深山地區之Tamahu社,則遲至1933年才與日本舉行和解(歸順)儀式。這個時期,對布農族影響最大的是集團移住政策,此政策之推動奠定了今日大多數布農族人的部落分布與聚落型態。而日本總督府理蕃政策之推動,導致傳統布農族政治、社會、文化、經濟、宗教信仰等發生前所未有的巨變。

 

(六)、Min taulu(民國)時期

這時期指的就是現在中華民國政府的治理時期。亦即是從1945年開始。

 

以上這六個時期中,布農族神話傳說以Minpakaliva(神話)時期至Asang daingaz(舊大社)時期「發生」的故事為主。

 

 

二、布農族神話傳說梗概與分類

 

    布農族的神話傳說,放在布農族的Palihabasan裡去談,大部分屬於Minpakaliva(遠古、怪力亂神、不可思議)時期的故事。依據神話與傳說在民間文學意義上的不同,布農族的口傳故事裡,「神話」遠比「傳說」更為豐富。

    按布農族進行Palihabasan時的內容,可以將布農族的神話傳說內容分為創生、射日、洪水故事、黃金歲月、天象自然與人、奇異的人與事、人與動物、人與植物、氏族名起源、民族或族群關係……等。其中,創生說、射日傳說、洪水故事、黃金歲月、天象自然與人、奇異的人與事、及絕大部分的人與動物、人與植物等故事,都是「神話」性的故事。其他,如氏族名起源、遷徙、民族或族群關係……等,則多是「傳說」性質的民間文學。在上述概要的分類下,簡述如下:

 

(一)創生說

    布農族較沒有屬於開天闢地、宇宙起源等的神話傳說,而多皆集中在人類或祖先的誕生由來。這些祖先起源的神話傳說大致上有葫蘆生說、陶鍋生說、蟲糞生人說、洞穴生說、巨石生說、及來自於天的人(男性)與地的人(女性)結合而成為祖先等的說法,此外還有很少聽聞的無骨之物變成人之說,但這應該是蟲生說的變形。另由於布農族Siduh(社群/氏族)複雜多元,不少的氏族群有其獨特的氏族來源說法,其中如Tanapima TansikianTaisulavan等互為Kautuszang(同一中氏族群)的氏族,流傳的祖源多是跟糞蟲有關。

    在創生裡涉及祖先的起源時,常聽聞的地名是Lamungan,這跟布農族人死後善死者之Hanitu(靈魂)會歸回Lamungan地不謀而合,說明Lamungan在布農族的起源及遷徙傳說裡是很關鍵而重要的地名。

 

(二)射日

    在臺灣原住民族裡射日故事是幾乎各族都有的。在布農族各部族的Manahvali(射日)故事情節裡幾乎是一致的,主要情節為:兩個太陽;太熱而曬死一幼兒;幼兒變成蜥蜴;父親生氣至極攜另一子去射日;沿路種植Izuk(柚子);攜帶小米梗粒置於耳朵邊當做路上餐點;初欲射日時因太陽光極為強烈而不順遂;終以Asik山棕葉遮陽而成功射擊;射中太陽眼睛而變成月亮;月亮捉住父子並訓誡一番;父子悔悟;月亮教導行祭儀。在此之後的故事也多會有會事後月亮贈送項鍊、雞,返家時子已是老人……等。亦有謂在射日成功後,因天地黑暗看不到路,便投石問路,結果打到一隻山羌的頭,山羌ka的一聲,天地突亮光明,因此有了山羌頭上的疤痕。在這則故事裡,因為月亮教導祭儀,布農族人便開始行祭儀,而開始了布農族人之「正常」、有「文明」之生活。

    講到月亮,傳說它後來曾下來過布農的Maiasang(祖居地),在郡大溪流域附近的地方(有人說在Ibatang至、Mi-asnag郡大社、Ivahu等地區間),還有月亮坐過的椅背狀、腳印及它起身離開時留下兩顆睪丸狀印之痕跡!

    

父子射日(圖片來源/海樹兒犮剌拉菲;蘇夢豪繪圖)

 

 

(三)洪水故事

    布農族洪水故事發生的地點多謂在Usaviah(玉山)附近,洪水發生的原因則是一條巨蛇堵住出水口導致溪水往陸地漲,最終動物與人都逃至最高的山Usaviah(玉山)(部分Takitudu卓群人謂逃至卓社大山;部分Takbanuaz巒群人謂逃至巒大山)。逃難過程中因匆忙慌亂使得布農族的Patasan(文字)流失。因山頂處無火且寒冷,剛好對面高山有火種,故先後派了Kulpa蟾蜍、Haipis紅嘴黑鵯鳥等動物至對岸高山取火種,最終由Haipis鳥成功取回火種,然也因此該鳥之嘴巴及雙腳因燒燙而變紅了。為表感謝,布農族人不獵取之。

 

(四)黃金歲月

    黃金歲月(Golden Years)在神話學上是非常重要的主題,指涉在遙遠的年代中,人類曾經擁有一段美好而毫無憂慮的時光。在所有民族的神話傳說中,都或多或少有這樣一段敘述。在布農族神話傳說裡,曾經有煮一粒米可煮成一鍋飯;樹木會自己來到家裡給人類當柴薪使用;野獸與人共處,且自願被切一點肉給人來吃,……等的故事,都可以說是布農族遙遠「黃金歲月」的階段。但這個階段的結束,都是後來因為人類之貪婪、驕傲、脾氣大而破壞人與萬物之和諧關係而結束。

 

(五)天象自然與人

    這類的故事,是傳述過去Minpakaliva時期,天象、大自然等或其與人之間的故事。包括暴風、雲、雪、石頭、地震、水、石頭、彩虹、人跟河流及雲競爭……等的故事。筆者自幼時以來,只要有颱風,母親都會傳述Balivus hai mai bunun dau(颱風原來是人)的故事,提及它們拿著鐮刀類的東西,砍這刮那的飛奔者;而只要有地震,媽媽都會扶著牆壁或可支撐物,注視著地上喊著Ha ha ha!意思是叫Hanvang(水鹿/牛)「不要再動了,好了好了」之意。在老一輩族人的眼裡,地震是因為地底下的Hanvang在地底下磋動所致。

    天像自然與人的關係在布農族神話傳說裡是很「擬人化」的,而這實跟布農族的信仰─泛靈論,是有關係的。

 

(六)奇異的人與事

    這是描述有關遠古時期遇見過、發生過、或想像過的奇異的人之故事。奇異的人最常聽聞的是有關Sazusu(小矮人)的故事,對他的描述是身高約2~3尺的人,住在深林中,善爬樹,曾與布農族祖先征戰,後被剿滅或因敗戰而逃往他處。此外,還有巨人的故事、大陰人的故事、女人社的故事、不死身的故事、大耳朵的故事、女人陰部長牙齒的故事、骷髏人的故事、只有頭顱女人的故事、人之升天或從天而降、以及有關有尾巴的地中人Ikulun的故事等。其中Ikulun地下人的故事常被傳述。其重要情節概如:住在地底下,有尾巴,人去拜訪時會坐有洞口的臼來藏匿尾巴,以佳餚招待祖先,但自己不吃,只吸食煮熟蒸氣,後來布農族一位莽撞的祖先在未經敲門通知下逕行闖入Ikulun家,甚至有謂Ikulun之一小孩被布農族祖先玩弄強行餵食,致因無肛門無法將所食之物排出而肚痛,終致死的罪行,最終惹火Ikulun而將洞口封住而不再來往。

    在這類故事當中,也有謂Laian(青豆)是從Ikulun處所帶回來者。

拜訪地底下的人(圖片來源/海樹兒犮剌拉菲;蘇夢豪繪圖)

 

(七)人與動物

    人與動物相關的故事可以說是最多的,所言者或人變成動物,或動物與動物間的故事(如穿山甲與山貓)……等。有黑熊與雲豹之互相塗繪的故事;原來會說話的狗因為驕傲說大話而終被獵人割掉舌頭的故事;婦女從qavit/kaviaz百步蛇學織紋的故事;人蛇大戰的故事;人變成猴子、鳥、貓、熊、豹、豬、山羊、鹿……等動物的故事、人與動物的姦情故事-如女人與野豬、女人與蚯蚓、男人與猴子等的戀情故事;捉弄蟾蜍的故事;與狗交換陰莖的故事,甚至人與跳蚤、虱子、營火蟲等昆蟲之間的故事亦不少。其中人變成動物是最多者,尤其是人變成鳥是最豐富的,包括變成老鷹、山雞、竹雞、大冠鳩、鵪鶉、青鳩、鶉、……等鳥類。在人變成鳥的故事裡,以後母虐待前妻小孩,終使得前妻小孩為尋自由及抓食(小雞)方便而變成老鷹的敘述是最多者。

雲豹與黑熊之互相塗繪(圖片來源/海樹兒犮剌拉菲;蘇夢豪繪圖)

 

 

(八)人與植物

    人與植物之神話傳說在量上並不多,主要有Laian青豆、花生、煙草、栗……等植物由來的故事,其他有惡男姦淫女子,後來變成榛樹,而女子變成橡樹的故事;棟木潛入土中的故事;檜木、伯杉、松樹等樹木比賽賽跑的故事;人變成櫻樹的故事,……等。

    其他如遷徙傳說、氏族名起源、民族或族群關係……等的故事,多屬於「傳說」性質了。

 

 

三、「歷史」、神話及變遷

 

     神話傳說,是布農族進行Palihabasan(「口述」歷史)時最根本而重要的話題;是布農族Linahaiban(歷史的「足跡/內容」)裡最原初的故事。因此可以說,神話傳說是布農族歷史的源頭。

 

     布農族神話傳說的內容,或源於布農族的宇宙觀、或源於族人與大自然及與人(包括異族及同族)之間的互動所發生的事件而形塑,並在不斷變化的生活時空中傳述,因而形成布農族的社會規範samu、社會儀禮、歲時祭儀……等。

 

     因著布農族之不斷擴展,如透過婚姻、收養而進來之異族,自然會將其原生族群之神話傳說帶進,並透過其下一代而內化傳承下來。也因著部分氏族之外流,或與他族混居,或婚姻、收養等而離開,自然也會將流傳在布農族社會裡的神話傳說流傳至他族而同時成為他族的神話傳說了。之間也因著地域之不同,神話傳說的故事情節會自然地做局部的改變。此例如同源於布農族而後來遷徙居住於今阿里山鄉的茶山、新美等地區之Takupuyanu(蘭群)人,有關他們的部落被山豬襲擊的神話故事,流傳在布農族社會則是村落被百步蛇襲擊的事件。

 

     布農族這數百年來的大遷徙,因著不同siduh遷徙至不同的地區,因面臨的異族及所遭遇的事件各不同,雖仍呈現相似的故事內容,但對於故事在人事物上的描述也呈現出了不同的處理方式。此例如「布農族婦女被敵族擄去而終攜子歸來」的故事。在南投地區,擄走該婦女之異族是鄒族,抑或泰雅族。遷到東部的丹群及巒群,則說成是阿美族了。

 

     因此從布農族的神話傳說,我們可以更充分地認識、理解、想像布農族過去的歷史,傳統的社會規範、及各項生活文化。透過神話傳說的內容及其變異,也可幫助我們理解布農族歷史社會文化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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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海樹兒‧犮剌拉菲,Haisul Palalavi,布農族人。政治大學民族學博士,現為原住民族語言發展中心研究員。曾任臺北市原住民部落大學校長、實踐大學高雄校區專任助理教授、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人員等。著有《布農族部落起源及部落遷移史》、《布農族的神話傳說及其彙編》等布農族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