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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動的家園 影像觀點 27 2016/06

文/陳芷凡

 

     臺灣原住民移動、移居至都市,「都市原住民」成為現當代社會的關鍵名詞之一〔1〕

 

     戰後,在美援幫助下,政府推動經濟建設計劃、推動農產品及加工品出口,種種政策預告臺灣正從農業社會邁向工商業社會。社會結構改變,不只改變了臺灣的農村景緻,部落的原初生產,也已無法滿足原住民族的日常所需,原住民青年大舉遷至都會謀職。部落婦女多半任職於林班、紡織廠、鳳梨工廠、甘蔗工廠,至於男性,則在林班、礦坑、遠洋漁業、版模工(木工)與鋼筋工(鐵工)之間流轉。李天送《我是布農族》(2011喇外‧達賴《那一片湛藍無垠的海洋》(2015),正是以原住民族的工作型態為切入點所拍攝的紀錄片,鏡頭下的貨櫃裝卸、鐵工廠、遠洋漁業,勾勒了一個世代都市原住民的勞動身影與心情故事。

 

    早期族人來到城市所面臨的就業環境不如預期地樂觀,部落青年進入都市職場建築木工與鐵工的日薪雖高,但極為粗重,由於工作型態往往攀附於鷹架之上,使得「鷹架上的獵人」一詞,成為都市原住民既掛念原鄉、又不得不向現實妥協的意象。至今,都市原住民的人口比例,已大過留在原鄉的族人傍水而居的三鶯部落與居住正義,旁及第二、三代都市原住民青年的適應、社會支持與生涯規劃,突顯族人們思考「都市」對自身產生意義的不同方式,此關切,我們可透過紀錄片影像進行驗證與反思

 

臺北不是我的家

 

    1980-1990年間臺灣原住民社會運動,街頭抗爭如火如荼,族人也重新面向傳統文化與祖先叮嚀,城市的一切,成為思索部落實質/象徵意涵的路徑。紀錄片導演紛紛承繼社會運動的精神,以「番刀出竅」的氣勢,側重原住民在都市的絕望、掙扎與眼淚。龍男•以撒克•凡亞斯《回來就好》(1999米將《阿慕伊》(2000)的紀錄影像即屬此中經典前者透過導演妹妹離家又返家的身影,後者以雛妓身心俱疲返家的歷程,突顯原鄉/都市的二元分立。導演鏡頭,驗證原住民在都市所遭遇的不公對待,以及面對都市生活的踟躕與不安,由此強化族人們回歸部落的情感認同與想望。此一視角突顯了全球化下急速變化與流動的原住民社群關切命題不只是個別的家族部落地域亦是泛原住民族的共同命運

 

生存以上•生活以下

 

     隨著經濟發展,族人業與臺灣社會一同吐納、成長。置身在以漢人為多數族群的社會中,往返二地(原鄉與都市聚落)的求生之道,成為族人們必須面對的一個重要課題〔2〕。而這些在都市裡打造的原住民聚落,是原鄉的延續,亦為兩地故鄉的見證。陳誠元《新樂園》(1999)描繪阿美族人在元智大學後圍牆外,搭起一間間沒水沒電的寮房,影片所建構的樂園意象,無疑是這群族人在都市生活的自我解嘲。朱昭美《漫漫長路》(2004)則將鏡頭對著原住民婦女,描繪婦女們隨著丈夫到基隆捕魚討生活,她們用海邊的漂流木搭蓋違建,在此耗盡了青春年華。然而,族人的異鄉生活不全然失意,馬躍•比吼《疾馳的生命:八嗡嗡車隊》(1999),描繪部落青年庫拉斯努力工作,終於貸款買了自己的卡車,後來部落年輕人都跟著他一起開卡車,組成「八嗡嗡車隊」,在宜蘭三星鄉建立了新的部落。在新的家園,老婆與孩子生活豐裕,亦有餘力回饋耆老,呈現一群努力、團結、愛家的阿美族男人面貌。

 

導演馬躍˙比吼近年投身政治,積極為原住民族發聲。

圖為馬躍˙比吼(右)與藝術家Edaw Tefi(爾嬈˙德菲兒,左)對談,攝於2016年(照片來源/潘子祁)

 

     而都市中的「違建」,一旦吸納更多族人聚集,將發展成聚落型態,如新店溪畔的「溪州部落」、大漢溪畔的「三鶯部落」,這些依水形成的聚落,已然發展一套立地營生的機制馬躍•比吼以《天堂小孩》(1997《我家門前有大河》(2009)兩部作品,關注三鶯部落族人面對家園被拆除、遷徙與回歸的反覆歷程,企圖突顯政府決策與居住正義的衝突。《天堂小孩》中的天真孩子,看大人拆除之後重蓋家屋,也玩起蓋房子的遊戲。以孩童扮家家酒的遊戲,批判警察公權力的粗暴。十多年後天堂小孩都長大了馬躍•比吼續拍《我家門前有大河》,雖有國宅居住,但影片中透露他們還是喜歡自由的有人情味的三鶯部落即使生活不佳但都市原住民第二代的記憶生活經驗都在這裡父母都在這裡這就是家園。導演刻意營造一個世外桃源的意象,生存與生活之間,側重二個世代對於家園的想像與生活姿態,都市在此,似乎有了成為新故鄉的可能。

 

尋找鹽巴

 

     除了工作,族人們同時在都市求學、發展以及生涯規劃,我們也不能忽略一個面向:即他們思考「都市」作為一種位置,如何成為原住民主體建構的一扇窗戶,甚至是映照族群關係的一面鏡子。在馬躍•比吼《我們的名字叫春日》(1997)中,描述了住在都會區的阿美族人,每年都熱情參與龍舟比賽,雖然得獎,卻一直都是別人的傭兵1995年的端午節這群族人決定用「花蓮玉里春日隊」的名義出賽,宣告「我是誰」的自覺與榮耀。而龍男•以撒克•凡亞斯《尋找鹽巴》(1999)則以臺大原聲帶社團為拍攝對象,五天年祭的籌辦,希冀召喚原住民學生的認同感,卻暴露了這群孩子對傳統文化的匱乏,如同少了鹽巴提味,無法嘗到族群更深層的滋味。因此,尋找鹽巴、重「心」出發,這是原漢相處之後的啟示,更是「都市」──作為文化混雜之場域,進一步揭示了族群認同建構與協商的痕跡。

 

     回顧這個主題的紀錄片,可以發現紀錄片所折射出的,即是導演與族人們賦予「都市」多重的詮釋。而這樣的命題,在漢人導演中亦有精彩作品與之呼應,如湯湘竹《海有多深》(2000),敘述蘭嶼青年馬目諾如何在臺灣屢屢受挫,唯有回到蘭嶼才真正拾起作為達悟人的自信。又如林靖傑《臺北幾米》(2004)影像中的原住民兄弟,隨工地轉換而不斷在城市流動的生命情境。再如李秀美的《揮棒》(2010,投入七年時間追蹤卑南族少年陳彥儒,他離開部落到臺北求學,成就棒球之路的同時,如何在競爭壓力與文化衝突之間保有初心。導演們關注都市與部落的辯證關係,一方面呈現都市原住民的生命姿態,也豐富了「家園」的深層意義。

 

影像觀點_移動的家園.jpg

湯湘竹《海有多深》(2000紀錄片海報(圖片來源/威像電影有限公司 OCEAN DEEP FIL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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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都市原住民」並非官方的正式稱呼最早是由移居都市的原住民知識份子所倡議用以泛稱都市地區的族人們,這其中包括戶籍設籍所在以及工作移居面向的原住民,涵蓋族人離鄉、移居都會或往返原鄉與都會間的文化現象。

〔2〕 黃美英〈都市山胞與都市人類學:台灣土著族群都市移民的初步探討〉《思與言》232台北:思與言雜誌社1985194-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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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芷凡

 

  曾任北京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所訪問學人,現任清華大學台灣文學所助理教授。

  研究領域為族裔文學與文化、台灣原住民族文獻、十九世紀西人來台筆記。

  專著有《臺灣原住民族一百年影像暨史料特展專刊》(2011);共同編著有The Anthology of Taiwan Indigenous Literature1951-2014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