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時期原住民族的分佈:番社名稱、誤讀與其他
本期專題
第27期
2016/06
文/翁佳音
一、前言
現行荷蘭時代原住民族研究,特別是所謂平埔族番社的社址、活動範圍或分佈圖像,歸根就底,主要是以中村孝志先生的戶口表進行考訂、解釋。最近幾年來,荷蘭資料、檔案再不斷出版、翻譯,研究論文與書籍,成果相較於其他時代並不遜色。表面上,似乎荷蘭時期的原住民分佈問題應該有飛躍的進展,可以在本文進行展示、介紹。不過,這十幾年來,我發現,由於根本史料的編譯仍舊不是很理想,以致不少問題還是沒解決。所以在此我得暫時逸題,將「研究回顧」讓賢,而以自己的經驗,提出荷蘭文獻中的番社若干問題(不是批判,是請教的研究者),並希望藉之鼓舞有興趣,尤其是古典語彙學、音聲學的研究者進軍此範疇。而且,我認為有語言學底子的人,可能貢獻會不下於所謂的荷蘭時代研究者。
二、文獻學的問題
尚未野人獻曝地談語言學之前,我先舉幾個歷史學的幾個基本問題,也許是芝麻小事,但我認為它們好像也會影響學者的原住民論述。
(一)翻譯問題
過去我已發表一些文章,指出一些文獻,將近百多年來,由於有種種翻譯,但因為研究者並未費心考訂,因此出現若干原住民社會論述,與原來文獻所指陳者,並不是很符合。於此,再舉一例:
1636-12-18,tegen den avont sijn de Matawers, Soulangers, die van Droko, 2 dorpen sijnde, Magkinam ende Bacluan versceenen(Groote, Ⅲ, 94)
傍晚,麻豆、蕭?番人,哆囉嘓番人(有兩社),以及 Makinam 目加溜灣番人出席
甘為霖的英譯文是:
towards evening, the people of Mattau, Soulang, and Doroko- which latter consists of two villages called Magkinam- and Bakloan --- made their appearance.(Campbell,122)
Campbell 的翻譯應不太正確,荷蘭時代哆囉嘓已有兩社,清初的方志亦云哆囉嘓有新舊兩社。上述資料與《日誌》同名的 Magkinam,屬於臺南善化目加溜灣社之一小社,位置大約可推測。最近的英譯本,把此社社名弄成 Magijram,有待考訂。
由此翻譯問題而衍生的問題是:荷蘭時代末期,從荷蘭文獻上完全可確定大 武?社有部份人下遷至哆囉嘓附近 Likogh,「哆囉嘓東邊一小時路程」居住。目前定論傾向「大武?派社」等是清代才遷到該地。那麼,究竟是荷蘭文獻記錄正確,還是近代研究者推論為真,有待進一步細究。
另外,非常有意思的是,荷蘭文獻指出:荷蘭人未來之前,蕭?、哆囉嘓等社獵場自古以來通常無界線,照傳統習慣,大武?只能在自己的領域打獵,目加溜灣(善化)亦不能在其他番社獵場,但可以到大武?打獵。善化目加溜灣番人與大武?番人自古以來關係密切。
(二)Transcription 問題
目前出版的史料,甚至連原檔的副本所記載之番社名,再校正之功夫,應該不是徒勞或無意義之舉。而且,我們得注意一下,所謂「番社戶口表」,並未囊括臺灣,尤其是所謂平埔族的全部番社與地名。這當中,有些是因為謄抄錯誤而多出同地異名番社,有些則是還沈睡在檔案中,等待識貨的研究者去挖掘。我姑且舉一例,荷蘭文地名中有 Bosipin(布嶼稟),熟識臺灣舊地名與閩南語的研究者,一定有會心而笑的感覺。
有關番社名抄寫不當,造成吾人無法理解文獻所指何處,在我其他文章也都 略微提過,這裡再舉幾例以為說明:
1、《臺灣城日誌(熱蘭遮城日誌)》第三冊(DZIII, 472)中,有:「Kiranghangh(奇冷岸)與 Sivokoagers 合作欲攻打不知名番社」。Sivokoagers 又是單獨出現的不知何社番人,但如查原檔,原字如下:
此社應該是 Sivokongers,是布農族的郡社群。經過這樣考訂,有助於我們瞭解布農族與嘉義、雲林沿山一帶族群的關係。
2、《臺灣城日誌》第二冊,提到麻豆以北的八個番社頭目,即:Cleen Davolee、Voulala、Joris、Douvaha、Donlouvan、Dalivo、Tavonpoil 以及 Tirosen 八社頭目要歸順(DZII, 204)。
其中的 Joris,經校正是Arrisangh(阿里山)之誤,Douvaha為打?,Dalivo是他里霧,但Donlouvan,是哪裡?是否屬於諸羅山五社之中(DZI , 332)?
其他三社,小肚?螺(Cleen Davolee)社,如果仔細閱讀《日誌》以及其他相關文獻,可確定是指是今天彰化北斗(Dobale Boata),不在嘉義境內。至於Tavonpoil,亦有被拼寫成:
即Tavoupoul。是否此即為漢語地名「大茅埔」?類似這樣的問題,除原住民語言學家外,恐怕還得閩南語專家參與。
進而,上述資料下又述及彰化馬芝遴一帶的番社,有 Dolwalouw(DZII, 204), 檢核原檔,則為:
即Dalivalouw,此社即稍後日誌所提的 Darivalouw 社,還分成東、西兩社(DZII, 245),並不是多出的番社。Dalivalouw 應該就是彰化田尾田中一帶的東、西紅毛社(Abasche / Sarivalo oost),後來在文獻記錄上,他們遷到雲林與貓兒干(Badsikan)社合居。此外,荷治末期,當局還 試圖誘引遷移的二林人到諸羅山居住(DZIV),荷治時代彰化雲林與嘉義的原住民政策性的「遷徙」,值得吾人注意。
三、相似番社名的問題
講到原住民的遷徙,我們也得注意一下在論證上,似乎有必要注意周全考慮其他紀錄。
例如,宜蘭的加禮遠(Kikarriawan),目前定論是該社群在清代遷徙花蓮、臺東,不過,荷蘭的紀錄,似乎在荷蘭時代,花蓮臺東一帶即有類似的地名,這是何故?包括下表所示,清代所說的「淡水流番」馬賽,也出現在花蓮一帶。「淡水流番」是後來遷徙,還是一種族群分佈狀態?我們再撥點時間討論,應該也不是徒勞的工作。
一六五○年卑南北部未歸附十四番社(順序由南而北)
Terwelo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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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羅(花蓮玉里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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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tsira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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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wer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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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塱稍南的加來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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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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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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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wa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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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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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ysanon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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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lyl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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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cos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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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腳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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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ry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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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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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ry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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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 Carywan 之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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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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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llaro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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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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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al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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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其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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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出處/VOC 1176,' Lijste aller dorpen, huijsen ende sielen staende onder 's Compagnies gehoorsamheijt op Formosa, 1650 - 5 - 1.' fol. 788v。)
四、荷蘭文獻的族群分類
荷蘭統治的短短三十餘年之間,要求公司人員主動去為原住民的族群進行種族分類,多少是奢求。不過,荷蘭東印度公司所留下的文獻,倒是可以提供吾人進一步檢討「當時」各番社之間的語言或地緣關係。像是:隨著荷蘭宣教的進展,教會堂區(kerckelijke districte)有重編的打算,公司當局有意把雲林斗六柴裏社、斗六東社(Talack bayen)歸入諸羅山堂區,而要將彰化社頭大武郡(Tavocol)歸入虎尾人(Favorlang)的二林「教區」,其中一理由是「mits na bij gelegentheyt en gelijcheyt van Tale bequamelijck werden gevoecht (依據環境與語言相同而分)」。若然,如今被歸類為 Hoanya 族的彰化大武郡社,與虎尾族群的語言關係似乎很密切。此中矛盾,還有待釋疑。
不僅如此,彰化八卦山東緣貓羅溪流域、進入南投埔里要道的番社,有?羅社(Kakar Baroch)、Karkar Sakalaij 與 Karkar Kahabouw 社。最後的 Kahabouw 社,與現在埔里所謂 Pazeh 族的 Kachabu 社名發音完全相同;語言學者亦確論Kachabu 與其他 Pazeh 不同。Kahabouw 與 Kachabu 有無關係,還是值得討論再討論。
五、語言學的問題
我不是語言學家,但主張歷史研究,與語言有不可或缺的關係。以下幾項,我想應就教於語言學家:
(一) 上面提到彰化大武郡屬於「Hoanya族」,Hoanya 是否真的可當一族群,應該還存有討論空間。
自伊能嘉矩紀錄斗六柴裡社與斗六東的熟番自稱為 Hoanya 後,後來的語言學家把諸羅山、斗六,彰化社頭與貓羅,南投的南北投社番人,歸類為 Hoanya 族。此詞國外的語言與民族學者曾推測是 Hoan-á,我認為絕非純然臆測。
若果真有「Hoanya」一詞,我判斷應是伊能嘉矩將「番仔」拼寫成略帶鼻音的「Hoanga」,問題出在他有時會把「g」字母寫成類似「y」字,導致旁人誤抄誤排。這種情形確實發生過,例如:
Tangyang(東洋),→Tanyyan。〔1〕
和平島番字洞的歐人名字:
Rotenburg→ Boten pory。〔2〕
(二)漢語系語言角度的嘗試
原住民番社之名,研究者似乎偏向從原住民語言解釋(然而許多漢化原住民的語言已經消失),我今天想提出是否可從漢語系角度來解釋。
西拉雅四社中的三社,照荷蘭文獻之記錄:
麻豆社,又名 Toukapta / Toekapta / Toukapta
蕭?社,又名 Touamimigh / Toeamimigh / Toeanimich
新港社,又名 Tagloulou / Tacholo
三社另外「又名」的名稱,拼音反而更接近西拉雅語。「新港」之名,早在十六世紀中後期就已出現。
1574年六月的〈報剿海賊林鳳疏〉中談到:
…據興泉兵備道參議喬懋敬報稱,六月二十六日,有鳥嶼澳漁民劉以道、郭太原等六人自魍港逃回,密遣人招致前來,供說:以道等向在東番捕魚貿易,忽於六月初十日,有廣東賊船六七十號到魍港地方內,將賊船十餘隻哨守港門,其餘俱駕入四十里地名新港劫取米糧……
其實,在荷蘭文獻中,若一番社名有兩種稱呼,另一種往往為漢語,如彰化二林社(Gilim)又名 Tackay,文獻說:Gilim(二林)是漢人的叫法。
而麻豆(Moa-t?o)的荷蘭文獻拼法是:Mattouw 或 Mattauw,Mattauw 究竟是是漳泉漢語哪一系統人的說法?古典語意如何?此外,著名的打狗(Takao)地名,在荷蘭文獻中(甚至包括其他歐語文獻), 通常拼成:Tancoya,兩者語音不太一樣,又是何故?也許語言學家比較可以提出滿意的解答。
最後,我提出一個也許可以探討的問題。荷蘭文獻嘉義近山地區的番社中,有一著名的番社:
Appasouang / Apaswang / Appassoangh / Apassoan
= Aboan kirrinan / Aboan Kirina
Aboan Zjippan / Aboan Zijppan
= Appasouangh
與上面一樣,一個番社有兩種名稱,Aboan Zjippan、Aboan kirrinan(奇冷岸)應該是原住民語言的地名。如果勉強與 Favorlang 語攀關係,Zjippan 在《虎尾語典》中有 Tsipan 一字,意指:西邊。另外一個名稱 Appasouang,漢語地名為「阿拔泉」,在嘉義縣竹崎鄉、梅山鄉一帶(這裡以前也叫「大目根」)。說阿拔泉是漢語,是相當安全之論。畢竟,不是只有嘉義才有阿拔泉這個地名。雲林與南投的清水溪,以前也叫「阿拔泉溪」。屏東高樹鄉也有阿拔泉地名。就我目前所知 的這三個舊地名,在地理上,地理位置,有一共同特色,即在溪水或旁邊之地。不知在漳泉「古老」語彙裡有無此字?若無,也許客家語彙可用來思考。客語的「阿河巴(臺中大雅)」、「河埧」不知與此地名有無關係?畢竟,早期來臺的漢人,絕不僅是漳泉人而已。類似這方面的議題,由語言學家來處理,或許遠比學歷史的人更能掌握。(本文原題〈荷蘭時期原住民分佈研究回顧:問題與解決的芻議〉,發表於國立臺中教育大學臺灣語文學系主辦,「臺灣的語言方言分佈與族群遷徙工作坊」(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2008年12月27日),今節錄並修改後轉載於本刊)
〔1〕 伊能1896,473;1898,388。〈臺灣通信〉第十回,有云:「我社之開祖為東洋(Tanyyan)」, 二十四回也有:「其本國為 Tanyyan」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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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翁佳音
研究近代初期(16-18世紀)臺灣‧東亞東南亞史、史學思想與歷史的歷史。
流派,屬乾嘉考證與Ranckean文獻實證主義的復辟新保守派,愛講政治‧外交以外的社會‧文化往事。老宅,每次出門便覺得出國,所以愛拍照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