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川次郎藏品與「臺灣原始藝術」:導讀《文物、造型與臺灣原住民藝術》
新書視窗
第26期
2016/04
文/胡家瑜
《文物、造型與臺灣原住民藝術》封面(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收藏,是保存文物的過程,也是象徵符號形塑與價值體系建構的過程,背後糾纏著複雜的社會關係和多重動力。透過檢視藏品的形成過程與物質組合,不但可以探索文物背後的社會文化特性,也可以理解收藏者的凝視觀點和價值品味,以及採集行動開展的時代脈絡和社會情境。2015年臺大出版中心出版的《文物、造型與臺灣原住民藝術》一書,就是透過目前保存在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中一位日本時代知名私人收藏家──宮川次郎所採集的臺灣原住民文物,理解採集者的動機、目光凝視焦點和收藏偏好,並且探尋「原始藝術」在臺灣建構的過程。另一方面,也藉此再現臺灣原住民文物造型的精彩和美麗,希望讓大家直觀地感受和欣賞其中蘊含的價值和力量,同時更期盼能博物館收藏的珍貴文物遺產,在當代生活中創造新的文化價值與意義。
日本統治時期,宮川次郎採集的臺灣原住民文物,是一批具有獨特時代象徵意義的藏品。這些文物的採集、流動移轉和價值建構過程,呼應了臺灣、日本和世界的複雜糾結互動關係。臺灣原住民文物,大約從19世紀中葉臺灣開港以後,逐漸成為外來者探奇觀異和採集典藏的對象物。1895年日本取得臺灣之後,基於殖民統治和科學研究等理由,官方開始有系統地推動原住民部落調查和採集活動。當時許多重要的原住民研究者就是主要採集者,如伊能嘉矩、鳥居龍藏、森丑之助、移川子之藏、或鹿野忠雄等人,都積極收藏原住民文物做為物質文化研究標本。然而,除了調查研究目的之外,日本時代出現一些民間業餘收藏者,他們從賞玩和興趣愛好的角度收藏臺灣原住民文物。其中,宮川次郎就是最早開始由「原始藝術」欣賞的視角,進行臺灣原住民文物收藏的一位民間愛好者。
一、 宮川次郎的時代背景和活動軌跡
宮川次郎究竟是何許人也?除了少數關心臺灣原住民藝術的研究者之外,可能大部分人對這個名字相當陌生。他何時來到臺灣?為什麼對原住民的文化或藝術有興趣?又為何有能力或財力展開實際的收藏採集行動?這些與採集者個人有關的歷史脈絡和活動軌跡,是理解宮川收藏採集的背景和動機,以及他對臺灣「原始藝術」想像和凝視焦點的基礎。
目前所知有關宮川次郎個人歷史的文獻記載不多。歸納報章雜誌的零星片段記載,以及宮川次郎的出版著作,約略拼湊出他的生平背景和相關活動軌跡。宮川次郎1887年9月8日出生在日本福島縣棚倉町。他中學畢業之後,於1906年(明治39年)來到臺灣,最初擔任總督府殖產局的苗圃養育員,1911年至1917年間他在「臺灣日日新報社」擔任記者。後來在許多不同機構任職,主要都與報導和文字出版等工作有關;例如他曾任《糖業》?誌的負責人、「臺灣新聞社」的編輯長、總督府殖產局南洋糖業調查囑託、「廈門全閩新日報」和「拓殖通信社」主筆等。更重要地是, 1929年宮川在臺北成立了「臺灣實業界社」,他自己擔任社長,並編輯發行《臺灣實業界》月刊。這本雜誌當時是有名的大眾通俗雜誌,主要針對臺灣社會現象進行觀察評論。〔1〕
擔任臺灣實業界社社長時年50歲的宮川次郎(《臺灣實業界》1937年1月號,現藏臺灣大學圖書館,圖片來源/胡家瑜)
從宮川次郎的活動軌跡和文章書寫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積極、有活動力和開創性的人,而且與新聞界和文化界的往來非常密切。他的相關著作議題涉及糖業、鹽業、社會運動、農民運動、南洋貿易產業、臺灣地方自治制度、政界人事等,字裡行間也反映出他辛辣而特立獨行的性格。另一方面,宮川次郎也對臺灣風土、文化、藝術、文物收藏和觀光產業也展現高度的關注和愛好。他常以「臺灣實業界社」之名,舉辦臺灣文化相關座談會,邀約當時地方知名人士參與座談。同時,他在《蕃山的二大樂園地》(1926)、《臺灣的原始藝術》(1930)、《趣味的臺灣》(1941)等書寫中,也不時流露出對臺灣「鄉土」的熱切感情。宮川也曾熱情地構想原住民工藝推廣和觀光商品的發展,他很感嘆隨著現代器具傳入,原住民的藝術正急速的消亡。因此,他建議大家到當時的臺北博物館和臺北帝國大學人類學陳列室,可以看見一些早期珍品。另外,他也認為有些新產品,如果是由原住民所製作,也是相當值得觀賞的文物。
二、 宮川次郎的臺灣原住民文物收藏
宮川次郎在各種忙碌的工作、活動和興趣之中,最特別的一項是採集臺灣原住民文物。身為非官方支持的業餘嗜好者與個人收藏家,他以一己之力累積了一批非常精美的原住民文物;同時他也在日本統治時期,使用通俗大眾能理解的語言,積極推廣臺灣原住民藝術文化。他究竟在觀看和凝視些什麼?為什麼會從社會新聞採訪、政經評論和文字出版工作,跨足到當時一般人不太熟悉,也很難理解的原住民藝術領域?
根據宮川次郎自己的敘述,他對臺灣原住民文化感到興趣,是受到他的好友森丑之助影響。由於森丑之助1926年突然過世,讓他受到很大刺激,因而決定繼承好友的遺志,繼續為原住民文化努力,也因此開始大量收集原住民文物。他耗費了將近三年時間,收集了將近500件原住民文物,並運用自己的出版社作為發行管道,出版了一本匯集精美文物黑白照片的圖錄──《臺灣?原始藝術》(宮川次郎,1930)。〔2〕這本書無疑是臺灣最早的一本原住民文物圖錄,同時在書中也首次使用「原始藝術」一詞,分析和討論臺灣原住民生活器物中呈現的美感。
宮川次郎1930年出版的《臺灣?原始藝術》(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藏,圖片來源/胡家瑜)
《臺灣?原始藝術》一書出版不久之後,宮川次郎卻在1933年至1936年之間,將他收藏採集的大部分臺灣原住民文物,分為二批出售給當時的臺北帝國大學「土俗人種學講座」(現今臺灣大學人類學系的前身)博物館。根據博物館的原始入藏紀錄,當時總計購買了377件宮川收藏的原住民文物。這些宮川藏品,在大學博物館眾多由田野調查採集而來的研究標本當中,無疑是最美麗和最具視覺吸引力的一批文物。當時入藏的三百多件宮川次郎藏品,多年來由於經過戰亂和政權移轉而有不少散佚損壞,目前大約有260件仍然保存在現今的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
目前保存下來的宮川藏品,大都是有精緻美麗的紋飾和造型的文物。其中絕大多數是雕刻和陶塑物品,包含各種不同生活層面使用的木雕、竹雕或椰殼雕製品;此外還包含不同來源、形式和功能的陶器。相較同時期其他研究者採集的原住民文物,很明顯地宮川藏品涵蓋的織品和服飾文物特別少,現今只剩下一件獨特珍貴的木槲草織花上衣。從藏品文物種類和數量,可以明顯反映出宮川次郎目光凝視的焦點,以及他對「臺灣原始藝術」的界定和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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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川次郎採集的排灣族立雕人偶(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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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川次郎採集的排灣族或魯凱族木雕匙(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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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宮川次郎觀賞臺灣原始藝術的視角
宮川次郎不但用實際收藏行動,塑造臺灣「原始藝術」的形貌,也在出版中陳述他對臺灣「原始藝術」的看法。他的「原始藝術」論述,後來經常被藝術研究者和愛好者轉載和引述,也對臺灣原住民藝術鑑賞的通俗概念產生不小的影響。但是,重新分析他的「原始藝術」解說文字,可以看出他不時顯露出理所當然的殖民現代化發展立場,以及無可避免的文明和原始對立觀點。歸納而言,宮川的「原始藝術」觀賞角度主要包括以下四點:
(1)立體造型物品優於平面物品:雕刻物品是宮川最為偏愛且給予最高價值定位的藝術作品。因此,有明顯突出雕刻藝術表現的族群,如排灣族和雅美(達悟)族,他認為是臺灣原住民各族中藝術成就最多的族群(宮川次郎1930)。各種施有雕刻的木、竹和牙骨器,無論是屋柱、人偶、佩刀、盾、杯、匙、梳、生業用具或宗教用具,他都界定為精彩有趣的藝術品,而大量加以採集。相對而言,較不強調雕刻作品表現的族群,例如泰雅、賽夏、鄒、布農等族,他認為藝術表現較貧弱,很少或幾乎沒有進行收藏採集。〔3〕 另外,立體造型的陶塑,也是他蒐集的重要類型,主要包括排灣族或魯凱族的傳家古陶壺,以及阿美族和雅美(達悟)族燒製的不同形式和功能陶壺、陶碗、陶杯,以及陶塑人偶等。但是,對於臺灣原住民各族群普遍具有的精巧織布和刺繡藝術,或許因為屬於二元平面式作品,宮川著墨不多,留下的藏品數量也很稀少。〔4〕
(2)具象圖形高於幾何圖形:宮川認為具象圖案具有較高的藝術性。他的藏品超過1/2來自臺灣南部的排灣、魯凱或卑南等族,主要是雕有人形紋、人頭紋、百步蛇或鹿紋等紋飾,原本專屬於頭目和貴族家系裝飾權的物品;例如祖靈柱、巫師道具箱、匙、梳、煙斗、工具等各種日常生活器物表面的雕刻裝飾。另外,還包括東北部平埔族群的人形紋雕花屋板,以及雅美(達悟)族神靈「magamaog」人形紋雕飾船板和禮杖等,以及雅美(達悟)族的陶偶。至於抽象幾何紋飾或者流線造型的器物,在宮川藏品中數量比例不多,而且他的描述和分析也很少。
(3)原始、純粹和未受污染的趣味:宮川對於原始、原初和原真的愛好和浪漫情懷,也呈現在他的收藏當中。宮川認為許多原住民器物裝飾表現,雖然技法樸拙,但是造型天真有趣而且流露質樸的情感,因此給予高度讚賞。尤其,他認為雅美(達悟)族由於居住在海外的孤島上,因此「最有興趣的是其不受外來影響的純粹藝術」(宮川次郎1930)。這種觀點,基本上夾雜了當時學術和知識界普遍具有的進化論觀點,以及一般大眾天真浪漫的「原始」想像,將原住民視為人類社會還未受到文明污染之前的自然樣貌。
(4)社會發展與原始藝術消失的必然歷程:宮川還經常表達對原始藝術終將消失的哀悼和婉惜。他認為因為社會型態和經濟生活改變,許多原住民的製作技術和生活器物面臨快速變化;不少原住民開始出售過去象徵權力或地位的物品,普遍使用對外交易來的生活用品,而不再費時運用過去擁有的精湛工藝技術去製作日常用品。因此他感慨地認為原始藝術必然逐漸衰落,而臺灣原始藝術的滅亡,也是原住民純真心靈的滅亡。此種觀點背後隱含著社會進化論的矛盾價值觀,一方面希望「原始」社會保留純真未污染狀態,做為文明世界玩賞和懷想的對象;另一方面則認為人類社會生活必定要朝著進步發展的方向前進。
不可諱言,宮川次郎的收藏採集和原始藝術論述,顯露出當時通俗的「文明/原始」想像,以及他主觀的價值品味和選擇標準;從批判的角度來看,宮川的思考並沒有脫離「文明」者或殖民者以高尚品味來鑑賞原住民器物美感的想法。然而,另一方面而言,他也率先在1930年代將臺灣原住民文物納入藝術和美學範疇,並且透過實際的收藏和出版行動,讓一般人有機會認識臺灣原住民藝術,確實有其歷史性意義。
宮川次郎採集的雅美(達悟)族陶偶(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
四、 過去文物藏品的當代再現
綜觀宮川收藏採集的臺灣原住民文物,大部份都有精緻美麗的紋飾或是趣味的造型,但是文物類別和來源數量很不平衡。他偏愛精美木雕、竹雕、牙骨雕、椰殼雕和燒陶製品等造型較立體、圖案較具象的文物;對於編籃、刺繡、琉璃珠、貝珠或鞣皮等物品很少收藏。也因此,宮川藏品大多數是來自排灣族或魯凱族的文物,其次是雅美(達悟)族;阿美、布農、賽夏和平埔等族文物比例非常少,泰雅和鄒族則完全沒有。此外,對於文物藝術背後的歷史文化脈絡、社會互動關係、神話傳說、宗教信仰、價值或是象徵意義,宮川的理解也還很粗淺或有所偏頗,他主要針對器物表象的造型、紋樣圖案或材質等層面進行觀察分析,給予通俗性的鑑賞介紹;因此要呈現原住民藝術的豐富多元性和文化特性,其廣泛和深入程度還有不足。
宮川匯集的這一批視覺效果或美感表現相當強烈而亮眼的原住民藏品,長期以來主要是作為學術研究材料,許多研究者的相關出版都曾運用宮川文物收藏。可惜的是,這些文物多年來大部份塵封在庫房,外界一直無法一窺其全貌。本書重新整理和全面清點目前留存在臺大博物館的二百多件宮川藏品後,精選出其中192件,為這些珍貴文物重新拍攝彩色照片;並且將文物分為「織品服飾」、「木雕立柱與立像」、「武器與防禦用具」、「飲食用具」、「日常生活用具」、「生業與製造工具」、「宗教與儀式用具」和「陶器與陶偶」等八大類,進一步分析詮釋和解說文物功能、社會背景和相關文化意義,並且配合繪圖出版呈現。除此之外,也將宮川次郎原書解說翻譯成為中文,結合原有黑白照片放在附錄作為參考。
總結而言,本書以文字和圖像結合的方式,企圖由不同的角度詮釋和再現宮川藏品。這些原住民文物,經過時空移轉和社會變遷,已經成為今日珍貴的原住民文化遺產;它們不但是延伸過去記憶的物質基礎,也可以作為部落藝術創新發展的參考資料。原住民藝術美感的表現,過去主要是以各類型實用生活器物做為載體;器物製作、交換和使用過程,也是集體知識體現和社會關係建構的管道。現今原住民部落工藝復振和新興工坊製作的產品,雖然大多轉變為觀光商品或工藝收藏品,而不再是部落生活使用的功能性器物;但是當代工藝品仍然透過製作生產過程,將特殊文化形式和象徵符號具體化,經由再度大量呈現而成為當代部落記憶的焦點;同時相關知識和技術也因為實踐而能轉化延續。現今博物館保存的宮川藏品文物,累積了豐富的造型和圖樣設計素材,也是過去原住民技術和藝術表現的智慧結晶。透過再現這些文物的精美圖像,不但可以讓大家看見原住民藝術的精彩,更希望藉由反轉凝視和行動方向,與當代部落工藝的發展建立新連結並激發新動能。(本文係由《文物、造型與臺灣原住民藝術》書中「從凝視到行動:宮川次郎的「臺灣原始藝術」收藏」一文節錄修改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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