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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讀馬偕:《馬偕日記》之於原住民文獻之意義與想像 文獻評介 25 2016/02

文/蔡佩含

 

馬偕(GeorgeLeslieMackay,漢名偕叡理,1844-1901)自1872年抵達淡水後,便將往後的歲月完全奉獻給他的教區。其日記在曾在1996年被摘譯出版,2007年由真理大學出版完整的英文原著日記,而完整的中文翻譯版本則在2002年問世,由北部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策劃、翻譯,玉山社出版。過去討論、研究馬偕的論述皆不在少數。雖然馬偕的日記為私人紀錄,並非由官方編纂的正式文獻,但其內容詳載了從清代橫跨到日治時期臺灣社會的族群、風俗、器物、作物、信仰、地理分界等等,不僅僅可被當作是基督教在北臺灣的宣教史來閱讀,也應當被看作理解清代臺灣社會、族群互動歷史的重要史料。而馬偕在三十年的日記中,有關於原住民的記述便至少有100多則。既提供了我們在人類學、考古、器物文化、信仰活動、地理位置、族群分布等研究方向的參考。同時也提供了我們一個瑰麗、豐富的空間,去想像當時的臺灣,當時原住民族的生活樣態。

 

從日記裡可以發現,相較於以一個傳教士之眼來觀察漢人的民間信仰、尊孔尚儒的文化,馬偕對原住民的記述方式,反倒更像是一個人類學或是博物學家。在他的日記中,原住民的頭型、體型、身高、紋面與否、器物、衣著、頭飾、耳洞、獵槍、作物、食物、住屋、祭儀等,都被非常詳盡的紀錄。比如他在1873621日的日記中,便細細地描繪了「獅潭底」地區原住民女性與男性紋面的方式:「婦女的刺青方式是由耳孔到鼻孔間次一條線,然後在距離1/4吋處再刺另一條線,在兩條線當中刺上很多交會的紋路。然後在這個底下再刺另外兩條線,最低一條由耳孔到達雙頰,在兩條線中間也是交會的線條。這些的線條互相平行。」〔1〕馬偕到訪的「獅潭底」,雖然甚有可能為現今苗栗地區的賽夏族部落,但最早賽夏族女性並無頰紋,因此馬偕這個詳細記錄的對象,是已經受鄰近泰雅族影響而紋面的賽夏族?泰雅族人?或甚有可能是道卡斯族?便非常值得進一步比對、探究。而這則日記無疑提供了在時間上、紋面方式、細節等考證的依據。

 

把日記當作史料、證據來閱讀,並與其他的相關的文獻相互比對,是常見的方式。透過馬偕的記述,不僅可以讀到器物、風俗習慣等人類學式的紀錄,尚可以看到當時「平埔蕃」、「生蕃」活動範圍分布與變動的蛛絲馬跡。而在當時,原住民的信仰活動已經逐漸產生了變化,例如在1888年時,馬偕便記錄到當時約莫有40位來自東部的平埔族人赴艋舺做禮拜,其中36位是頭目,而在1888年時已成為教會的長老。〔2〕在原住民族以基督教、天主教為主流信仰,逐漸取代傳統祖靈信仰的今日,馬偕留下的這則日記,無疑提供了我們不少研究清代原住民信仰活動變遷的訊息。

 

然而,若僅以史料的方式來閱讀日記,便忽略了日記帶給我們的豐富的文學性,以及無盡的想像空間。跟隨著馬偕的眼光及腳步穿山越嶺,馬偕的日記展現了一個各種族群、各種文化、語言同時交融、衝撞的臺灣空間。身為一個必須面向群眾的傳道者,馬偕習慣性的紀錄每日相遇、相處的對象。漢人(總是被馬偕以「群眾」標示)、客家人、平埔蕃、生蕃、清朝官兵、日本人,是馬偕為各個族群貼上的分類標籤。我們從清代士大夫文學、官方文獻裡不容易感受到庶民生活裡多元族群的混雜,但在馬偕日記裡卻切切實實的可以感受到清代臺灣社會,各個族群間權利競逐、衝撞、磨合的部分。在馬偕初抵臺灣的18721230號的日記裡,記錄著他與30位新港社平埔族人一同進入深山裡探索「生蕃」的領域,這些武裝的原住民手持步槍、標槍、弓、箭出現,還有在狩獵時使用的中國火繩槍,馬偕描述:

 

原住民聚集在一起,我們的新港社人站立於燃燒的火旁,然後歌唱,歌聲到處迴響。原住民的頭目密切的注視著我們。當我們休息後,他們在火旁聚集成小組蹲著。我們無法成眠,因為天氣實在寒冷,由於出發時沒有想到,所以沒有任何準備。我們可以透過我們的草屋看到高山之子是如何機警啊。他們有些人一直都在睡覺,其他人醒著。他們似乎是在守望,就如同兵士值夜一般。〔3〕

 

馬偕出於自己的理解認為這是由於一直遭到漢人壓迫,而處於戰爭狀態的緣故。而隨後他也在此次高山之旅中,目睹原住民獵取漢人頭顱的歡宴。原住民各部落間會相互獵頭、也獵取漢人的頭;但漢人社會卻也有烹煮原住民的骨頭,熬煮成膠狀物以作為治療瘧疾的特效藥、食用心臟與肉的不堪事實。〔4〕而在1895年後,馬偕的日記也多加了一個新角色:日本人。族群間的權力消長、互動,就在馬偕日記裡一覽無遺。

 

又如馬偕在1891年從北投平埔蕃領袖那裡得到一條紅玉項鍊,上面有英文HOLLANDIA的字樣以及王冠的圖示。〔5〕平埔族的領袖如何取得這條紅玉項鍊?項鍊本來的主人是誰?是荷蘭人與平埔族之間的交易?抑或受贈?而這塊玉的來源,為臺灣本地出產?抑或是與荷蘭在東印度的殖民事業有關?光是這個簡短的敘述,我們對於臺灣族群歷史的想像就應該擴大到世界版圖。

 

雖然馬偕的視角挾帶著西方世界的優越感以及以基督信仰為本位的思考,因此,在他的日記裡經常可看到較為主觀的價值評斷。但,以馬偕之眼閱讀1871年至1901年間的臺灣,我們或許可以在字裡行間感受那一座座被馬偕以「無法被筆墨形容」的壯麗群山,並且想像原住民族如何活躍於其中,與其他不同的族群、文化互動、碰撞。日記裡的每個紀錄,並不見得能告訴我們答案,但卻能提供我們線索去想像一個曾經存在,我們卻未曾理解的歷史片刻,並進一步去追尋失落的片段。這或許便是閱讀《馬偕日記》、閱讀文獻的意義與樂趣所在。

 

 



〔1〕 偕叡理原著,王榮昌等譯,《馬偕日記I》(臺北:玉山社,2012.03),頁131

〔2〕 《馬偕日記II》,頁269

〔3〕 《馬偕日記I》,頁91-92

〔4〕 《馬偕日記II》,1890927日的日記,標題為「煮人骨當藥」,頁421-422

〔5〕 《馬偕日記II》,頁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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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蔡佩含,國立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鑽研原住民文學,著作發表於《臺灣學誌》、《臺灣文學評論》等重要刊物。將以訪問學人身份赴紐西蘭奧塔哥大學毛利、太平洋及原住民研究學院交流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