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魯閣族Snkreygan部落(銅門部落)的傳統規範與當代集體行動
本期專題
第23期
2015/10
文/戴興盛
Snkreygan部落(銅門部落)位於花蓮縣秀林鄉銅門村,為太魯閣族的重要部落之一。它位處木瓜溪流域,該流域是銅門村太魯閣族人的傳統居住、農耕、狩獵之地。日本政府時期來此地築壩發電,使該區域成為臺灣主要的水力發電廠分布區域之一,中華民國時代政府延續對這個區域的電力開發與管制政策,同時在1950至1960年代,在當時的森林開發政策之下,部落傳統領域內的木瓜山成為臺灣主要的砍伐森林林場。2000年起,政府大力發展觀光,木瓜溪流域因其天然的美景,尤其是其中的清水溪(現在外界熟知的「慕谷慕魚」,但部落居民對此名稱有強烈爭議,因此本文中不使用此名),更成為東臺灣觀光熱潮的新亮點。
綜觀以上的簡短現代歷史,Snkreygan部落與一般其他原住民族部落有著類似的被殖民歷史背景,但就程度而言,Snkreygan部落因其傳統領域內豐富且特殊的天然環境資源,因此承受更大程度的被開發與被管制壓力,部落也因此必須更大程度地與國家體制及市場經濟社會互動。這個背景,如何影響Snkreygan部落的傳統規範?又如何影響現今部落與轉化為當代形式之集體行動?本文根據既有的學術文獻以及近年筆者的參與觀察,簡短地探討這個議題。
對太魯閣族而言,Gaya代表著傳統規範,而當涉及到自然環境資源的利用與治理時,與狩獵相關的規範則是核心,對此,太魯閣族耆老與文史工作者黃長興先生,他具備豐富的實際狩獵經驗且能以純熟的族語訪談族人與耆老,已經對太魯閣族整體傳統狩獵文化進行了完整的紀錄(註1)。根據他對Snkreygan部落的觀察,與現今相較,1970年代及之前的太魯閣族獵人仍相對嚴謹地遵守傳統狩獵規範,規範中扮演核心角色的獵區制度依然保持完整。從1980年代起,臺灣重大的社會經濟變遷嚴重衝擊部落,外界就業機會的拉力使得許多太魯閣族人外出工作,直接大量減少了狩獵人口,並逐漸減少了狩獵活動與文化的傳承,使得傳統狩獵規範降低其約束力,但仍對族人行為保有重大影響力。值得注意的是,在2000年代中期後,國家保育體制的嚴格執法措施對狩獵規範產生了重大的衝擊,這時期國家保育體制凌駕了社會經濟變遷的因素,成為驅動原住民獵區制度加速降低影響力的主要因素。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在現今觀察到的現象是,只要國家保育體制沒有過度干預,傳統狩獵規範仍有可能發揮相當程度的規範族人行為角色。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面向是,太魯閣族由中央山脈以西往東遷徙過程中,主要仍以家族為軸心,目前部落分布乃日治時期遷村,把不同家族集團移住並混居的結果,因而個別部落整體意識尚未建立(註2)。在Snkreygan部落其實也有類似現象,加上選舉與派系對立,各種宗教、社區協會並立,政府各類計畫擾動等多重因素,均分裂了部落的集體行動能力,使得多數居民認為,不太可能以現今部落為單位產生集體共識與行動。
根據以上背景,Snkreygan部落面臨的是一個很嚴峻的狀況。一方面,傳統Gaya規範因外部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衝擊而相當程度喪失影響力,另一方面,新的部落整體意識因各種問題難以建立。這個狀況,若缺乏有意識地人類施為(agency)去努力處理,Snkreygan部落有可能陷入原子式的社會結構陷阱,每個個人或小團體只能各自追求自我利益以求生存,部落難以追求共同利益,並難以從這困境中脫身。這個問題,當然不是只有發生在Snkreygan部落,而是全球許多原住民族在面對外來殖民統治壓力時,所面臨的共同困境。
這個問題,在世紀之交政府各種發展計畫開始大量進入部落之後,顯得更為嚴重。花蓮縣政府於1998年開始推動清水溪生態調查以及溪魚放流工作,試圖依循嘉義縣阿里山鄉山美村的達娜依谷自然生態公園模式,推動保育與發展觀光。當時部落主要幹部曾有疑慮,但在實地參訪達娜依谷後,認為清水溪的自然條件遠遠勝過達娜依谷,因此轉變態度,於2000年代初期開始與政府機關合作。但這個短暫的集體行動,卻因公部門大量且急速的資源投入,不幸引發相當嚴重的利益糾葛與派系爭鬥,因而持續非常短便告中止。
在那之後,「慕谷慕魚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的劃設議題,接續影響了Snkreygan部落整體。在2005年,當時部分村民組成的社區協會組織陳請劃設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而花蓮縣政府也積極支持劃設工作。在接下來的劃設作業過程中,部落內部逐漸衍生兩種主要的不同見解。支持的一方認為,在有法源依據及公部門資源挹注的情況下,環境與觀光資源可以獲得更佳的管理,可藉此帶來觀光發展與就業機會,因此他們願意與政府機關積極合作。反對的一方則認為,基於過往與國家體制互動的經驗,他們擔心傳統領域將重蹈國家公園或國家風景區之覆轍,導致部落居民喪失土地與自然資源主權,而發展的好處主要仍是由國家與外來者共享,部落將承受主要社會文化與環境衝擊,而非獲得益處,另外,他們也質疑整個劃設過程根本未尊重部落意見,也未遵守原住民族基本法之規定。
在劃設作業進行的同時,清水溪的美景在政府發展觀光政策的推動下,逐漸吸引愈來愈多的觀光客。觀光的發展固然的確為小部分村民帶來收入與就業機會,但每年近億元經濟收入中的多數仍然落入外來觀光業者手中,同時,觀光的負面衝擊卻影響著多數部落居民的生活,包括交通阻塞、環境破壞、不尊重部落文化等問題一一浮現。當年花蓮縣政府的溪魚放流工作也造成了衝擊,居民開始發現清水溪中原生魚種大量減少,取而代之的是放流的外來魚種。以上的衝擊與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的劃設作業互相激盪,引起愈來愈強烈的憂心與不滿。同時,對過去部落中既有社區組織與政治力量作為的不滿,也是重要原因。
在幾位部落青年結合長輩支持的努力之下,Snkreygan部落開始試圖以Gaya為基礎,以超越家族的方式,號召現代形式的集體行動,開始以部落整體與公部門進行對話及抗爭,其組織的形式,從一開始的非正式形式(如青年的自我組織、自救會等),到晚近的正式的部落會議。在此部分,部落甫萌芽的自主意識固然是集體行動的根源之一,另一方面,外部大環境的變化也與支援著部落內部的組織,這包括《原基法》及其相關辦法所提供的制度與論述基礎,原住民族運動、環境運動、教會、學術界與非營利組織的奧援等。這個對Snkreygan部落而言新型態的部落集體行動,展現了相當的力量,最近的事例,或許可以風倒木事件為代表。
2013年12月23日,部落居民發現林務局將木瓜溪流域山區檜木載運下山,因而將木材攔阻於部落。林務局主張這是合法處理國家財產(倒木),部落居民則主張林務局未經過部落協商同意,擅自處理林木的地點不符,已侵害部落傳統領域並違反《原住民族基本法》第21條。在經過多次的抗爭與協商後,林務局同意開始與部落商討該地區的共管機制。這個事件也因為傳播媒體與社群網路的影響,而廣為社會所知。這個事件也為集體行動增添新動力,使它繼續處理部落重要議題,尤其是清水溪的觀光發展與治理議題。
2014年5月底,部落會議決議封山,在6月7日,部分居民以實際行動鳴槍封路宣示部落主權,該行動雖主要為宣示意涵,活動後並未真正封路,但之後7月麥德姆颱風所造成的坍方,卻造成車輛長期無法進入清水溪,更長遠的影響是,即使在道路修復後,以及觀光業者的抗議之下,該路段僅有短暫開放,直到2015年6月6日在縣政府與鄉公所主導下重新宣布開放申請入山,並規定遊客只能以步行方式進入,其後又因部落會議抗議縣政府與鄉公所未與部落商討就驟然開放、以及遊客人數還是過多,因此嚴格限制入山人數。部落會議並在2015年7月,更細緻地修訂部落會議組織細節與部落規範,以因應長期組織與進行部落自治的準備。
2015年7月18日,銅門部落會議。(攝影/Apyang I-miax)
整體而言,Snkreygan以部落會議為主體的部落集體行動,已經造成重大影響。它使得縣政府暫停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的劃設工作;它迫使林務局必須開始與部落協商共管機制;它使得清水溪的觀光發展與環境治理獲得新的契機,部落開始得以有機會以部落集體形式影響治理工作;它也讓(至少部分)部落居民第一次獲得自信,發現太魯閣族或有可能以部落集體意識進行部落內部重建、以及與外部社會互動。所有的這一切,都讓討論已久的部落自我治理概念開始付諸實踐。
展望未來,Snkreygan部落的新興集體行動是否能長久延續,改革過往部落組織與政治運作的負面之處,並為部落帶來良善的治理成果,當然仍待觀察。同時,部落當中對於是否以部落會議為主體推動部落事務、是否挑戰既有國家與社會經濟體制等議題,仍然有非常不同的路線看法。對於這些挑戰,部落內部更廣泛的參與,尤其是年輕世代的參與,包括太魯閣族跨部落青年的串連,以及國家體制的態度與改革進程,將會是需要觀察的兩個主要面向,同時,外部友善力量的持續關注與反省,也會是不可或缺的部分。我們期待未來,Snkreygan部落將可以成為部落自治的典範,乃至於成為太魯閣族自治的基礎。
註:
【作者介紹】
戴興盛
德國海德堡大學環境經濟學博士,目前為國立東華大學環境學院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副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發展與保育、原住民族自然資源治理,並長期關注參與環境運動及原住民族土地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