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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太鞍溼地地景與食物生產方式之變遷 本期專題 22 2015/08

文/張瑋琦

馬太鞍溼地地景與食物生產方式之變遷(註1)

張瑋琦 

 

馬太鞍?屬於花蓮縣光復鄉,位居花蓮縣中部的花蓮溪及其支流馬太鞍溪交匯處附近,北臨馬太鞍溪主流,西背馬太鞍的聖山Cikurusayan(馬錫山),東南瀕光復溪,瀕河而居、泉雨豐富的優沃環境條件,不但支持了阿美族重要的捕魚文化,也支持馬太鞍成為人口眾多的部落,與同鄉的太巴塱並列為阿美族規模最大的部落之一。根據歷史記載,馬太鞍在16世紀時就已壯大成為縱谷中段最強大的部落。

 

阿美族最重要的文化特色為母系繼承及男子年齡階級制度。到了近代,由於受到主流的漢文化影響,阿美族的婚姻制度逐漸轉變為從夫居,母系繼承制度也逐漸崩解;年齡階級組織雖然仍維繫著,但除了祭典外,日常的組織及約束力已逐漸鬆散,甚至許多從小在外地就學的族人一生未曾接受年齡階級組織的訓練。

 

一、蘊生於溼地的傳統飲食文化

2007年的馬太鞍溼地全景。(照片提供/張瑋琦)

 

馬太鞍溼地由於地下湧泉豐富,溝渠池沼密布、水深及腰,是魚蝦繁殖的好地方。在過去,溼地屬部落的公共區域,部落居民都可以去採集野菜或捕魚,有些人會在溼地邊緣開墾,因此,溼地可說是馬太鞍人自給自足的文化生活實踐場域。在馬太鞍的性別分工中,農耕屬女性的工作,女性擁有家的土地;男性組成年齡階級,負責部落共有地的山田燒墾、捕魚和狩獵工作。馬太鞍是一個內陸型的部落,傳統上凡是部落領地內的河川都屬於該部落的漁區,是部落的公共財產,每一個漁區分屬於一個年齡階級單位管理(註2)。但有別於其他阿美族僅有公有漁區,馬太鞍最特殊的是各家擁有私人漁區,也就是lakawlakaw由家族(或家庭)成員所搭建,任何人都不能隨意使用他人的lakaw(註3)

 

lakaw阿美語意指「垃圾」或「砍下來的雜草樹木」,由於馬太鞍的捕魚設施是由當地採集的竹、木或回收資源所構成,故被稱為lakaw。傳統上馬太鞍的女性在婚姻中擁有較大的決定權,因此,lakaw整潔與否被女性用來做為判斷一個男人是否勤勞的標準,懶惰的男人將難以找到婚配的對象。可以說馬太鞍人不僅利用溼地生態資源,更創造出palakaw(利用lakaw捕魚)的文化及社會規範來維繫此食物系統。

 

然而,比起取自lakaw的魚蝦,野菜才是馬太鞍人重要的日常飲食來源。阿美族人可辨識、使用的野菜超過200 種,根據農委會2001年的調查,溼地共有陸生植物62144種,水生植物及溼地型植物99(註4),而作者200810月與族人一起在濕地找尋野菜,也辨識了49種之多。可見馬太鞍人在與生態互動的漫長歷史中,建構了龐大的野菜知識系統,無怪乎族人常榮耀地自稱為:「我們是吃草的民族」。然而,此一循環的生態體系在日本及中華民國的統治下遭受了破壞,經濟作物、製糖工業及現代化生活的引進,不但改變了馬太鞍的地貌,也瓦解了阿美族的傳統文化和食物系統。

 

二、經濟作物引進時期(1900-1945年)

 

馬太鞍的文化變遷可粗分為二個階段,第一階段自與外來文化接觸到日本統治時代中期,這段期間內接觸的對象包括荷蘭人、平埔族加里宛人及漢人,雖馬太鞍人也自加里宛人習得水田耕種技術,但此一階段的文化接觸是偶然的、片面的、非強制性的且在文化採借上馬太鞍人是居於主動位置的;第二階段自日本統治中期(1930年左右)至今,這段時期的文化接觸是有計畫的、全面的、強制的與被動的(註5)。因此,中研院民族所在1962年完成馬太鞍的調查時即指出,馬太鞍已不是自給自足的原民社會(folk society),而是Robert Redfield所說的農民社會(peasant society)了。

 

相較於其他臺灣原住民,寓居於平地的阿美族人接觸貨幣的時間甚早,至少在日治初期就已經有阿美族人替日本人或漢人打零工來換取金錢。日本統治者開發中部阿美族的具體起點,以1900年在馬太鞍鄰近的部落設置教育原住民學童之公學校,推展皇民化運動為始。殖民作物被引進以開發中部花蓮的產業,馬太鞍人曾經大量種植如香茅(Cicopoay地區)、甘蔗(馬太鞍大部分旱地)、水稻(濕地)等經濟作物,這帶來地景的變化並衝擊地方生態環境,也使得部落居民日漸依賴貨幣。

 

三、綠色革命時期(1945-1969年)

 

1945年日本戰敗,中華民國政府接收臺灣後旋即推動「三七五減租」農地改革,改變了臺灣農村土地所有權的結構,更提升了臺灣農業的成長率(註6)。大量生產的農業技術在此時期被引進馬太鞍,它雖然為農家帶來收入,然而卻也為溼地生態帶來前所未有的浩劫。為了增加稻作收穫,溼地遭受殺蟲劑、除草劑和化學肥料的污染。昔日密佈的河川都已被築起水泥堤岸,成為水溝一般的灌溉溝渠,水泥溝渠限制了河水與溼地互為調節的關係,以致河流兩旁的溼地逐漸消失(註7),當地居民採集野菜及捕魚的環境惡化。

 

四、部落人口外流時期(1970-1980

 

戰後新統治者的現代化政策,不斷逼迫原住民與大社會整合,使原住民脫離自給自足的生活型態,進而依賴現金經濟。1970年代開始,臺灣原住民開始以輸出勞力為生,他們參與北迴鐵路工程、從事遠洋漁業,甚至遠赴沙烏地阿拉伯,協助興建高速公路。與農業比起來,勞力工作能帶來更豐厚的經濟收入,於是阿美族人離開部落外出工作的情況越來越多。不過因為馬太鞍部落鄰近有糖廠,工作機會多,附近的林區也能提供一些臨時性的工作,這樣的情形在當時的馬太鞍並不如其他部落明顯。即便如此,1970年代的馬太鞍部落社會已深受資本主義影響,與大社會互動頻繁促使現金需求增加,部落居民在務農之外,尚需兼做其他勞動工作,才能負擔家用。

 

為增加農民收入,政府推動的「農漁牧多角化經營」,鼓勵農田改成養殖魚池,魚池上端則闢養豬場,以豬糞作為魚蝦飼料(註8)。馬太鞍濕地農民為舒解工業化時代日益沈重的經濟壓力,除至都會尋找工作外,也將農地賣給漢族開設養豬場,發展「農漁牧多角化經營」。豬糞排放到河川污染了水源,導致河川中的水草滅絕,阿美族也退避三舍,不敢在河中捕魚。然而對阿美族文化而言,婚喪喜慶後的捕魚(malialac)仍是不能省略的重要儀式,1976年左右,熟諳商業經營的馬太鞍人,利用溼地的湧泉及開闊的空間,經營起第一家休閒養殖業──「老地方」魚池餐廳成為替代的型式再現,店裡設置數個養殖魚池,放養吳郭魚,讓懷念撒網捕魚的族人,在這裡現抓、現煮,重溫母土文化的懷抱,洗去現代化社會的疲累與傷痛。

 

傾倒廢土導致濕地乾化。(攝影/羅紀彥)

 

五、休閒農業發展時期(1980-1995年)

 

在休耕政策影響下,馬太鞍稻作水田銳減,為輔導休耕的田地轉作其他更具有經濟價值的用途,1991年花蓮縣農會仿傚台南縣推展白河蓮花產業的經驗,在馬太鞍溼地規劃出五公頃做為蓮花專業區,以贈送肥料的方式鼓勵濕地農民種植蓮花。然而,大部份農家種植蓮花的目的只為換取肥料,以施放在稻田裡,最後蓮花因疏於照顧、任其腐爛而導致土壤酸化,推廣蓮花的政策宣告失敗。

 

同時期,農會也輔導轉作休閒農業,例如欣綠農園就是從養豬場轉型為休閒農業的。欣綠農園是由漢人在溼地經營的事業,也是溼地第一家配合農會轉型休閒農業的業者。它原本只提供露營和烤肉,規模相當小,經營並不是非常好。然而,即便是經營這樣小規模的休閒農業,對當地的原住民而言,都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大部份的原住民都不若欣綠農園擁有資金、大面積的土地以及知識技術可經營休閒農業。這些原住民在經濟壓迫下,大多選擇販售溼地的田產以換取現金。只是有能力購買土地的多為漢人,因此溼地的土地就漸漸流入漢人手中;土地不斷切割、販賣的結果,導致現在溼地地主繁多的現象。

 

六、觀光發展時期 1995-2008年)

 

馬太鞍逐漸發展成花東縱谷上的觀光熱點,主要是受到近代興起之原住民文化重建運動及原住民觀光熱潮影響,而這兩個現象都與1995年文建會推動社區總體營造政策有關。2003年行政院進一步在「挑戰2008:國家發展重點計畫(2002-2007)」中增訂「觀光客倍增」計畫,透過各項輔導,為花蓮打造不少社區觀光的熱點。其中,馬太鞍部落更是花蓮縣各社區中,從社區營造示範點發展成觀光熱點的代表。

 

溼地觀光的形成也與當地菁英的推動密切相關,馬太鞍最早從事的觀光體驗活動是palakaw體驗、阿美族歌舞表演、傳統美食品嚐及溼地生態解說等,以一般學校、機關團體參觀、教學為對象的活動。參加過溼地生態解說訓練的學員們成為在地解說員,將溼地美好的文化、生態及環境污染問題等與觀摩者分享,並希望能透過「觀光客的凝視」(the tourist gaze),讓地方重新體認溼地的價值,促使鄉公所注重養豬戶排放豬糞及河川溝渠化等問題。

觀光活動進入溼地之前,溼地僅有四家餐廳,消費者多為在地居民,簡單的商業活動雖已進入溼地,但溼地與部落間的關係仍未斷裂,它仍扮演著過去工作(耕種)及休閒(吃魚)的空間角色。但觀光事業的興起卻影響了溼地的空間利用型態,觀光客取代地方居民成為溼地的主要使用者,轉型不力者不得不面臨關閉。「拉藍的家」是溼地最早接受社區營造概念者,1996年馬太鞍中選為社造示範點時,經常接洽社造觀摩活動,進而於1998年登記「拉藍的家」民宿,開始經營觀光事業,是最早將文化生態導覽引進溼地,影響溼地其他業者轉型的人。由於「拉藍的家」初期並未經營餐飲,故將阿美族石煮法體驗及團體用餐轉介至毗鄰的「上界水」餐廳,使「上界水」主人在耳濡目染下,也於1999年更名為「欣綠農園」,朝休閒農業轉型。

 

2001年桃芝颱風重創花蓮後,「老地方」養殖魚池餐廳重新整修並更名為「紅瓦屋文化美食餐廳」,轉型經營以觀光客為對象之阿美族風味餐。經媒體宣傳效應加持,「紅瓦屋」從地方型的餐廳搖身一變為全國知名的餐廳,除傳統阿美族菜餚外尚提供咖啡及特調飲料,也接受團客訂桌,更成立小型的文物館,甚至馬太鞍退休老師也投入經營阿美族風味餐廳的經營。整體而言,1995年以降溼地的經營型態與內容逐漸轉變為觀光團客導向,價格與風格影響了當地居民在溼地活動的意願,以往溼地樹蔭下居民圍坐野餐吃魚,或養殖餐廳裡居民撒網捕魚的景象已不復見,在當地人的眼中,溼地已成為觀光展演場所而非生活空間了。

 

2003年光復鄉公所推動「綠色迷宮」,農業觀光課乃搭此觀光活動之便,協助部落老人成立palakaw班,鼓勵他們與欣綠農園結合,共同發展出觀光體驗式的palakaw活動。在鄉公所、農委會等單位相繼投入硬體建設及道路開發之下,當初以小團體旅客為對象的生態旅遊方式,逐漸發展成以大型遊覽車為對象的觀光活動,他們不斷擴大腹地、投資設備,提供風味餐、住宿、生態解說、palakaw體驗,全包式地供應遊客在溼地的一切需求,也是溼地最主要的團客(mass tourist)接待業者。從在地人的論述及行動中,我們可以看到馬太鞍人從多元面向切入,重建溼地食物系統的努力,然而,濕地觀光並沒有使馬太鞍發展出一套新的策略來面對族群的未來。Lakaw及風味餐的再現的確恢復了部份的溼地生態環境,建立了少數農民與餐飲業者間的關係,但也由於這些餐廳所服務的對象大多是主流社會的漢族,菜單必須依觀光客的習慣而調整;同時也必須滿足大量旅客所需及兼顧旅遊的淡旺季波動;食材的供應必須穩定、大量、均質且不能口味過於獨特。而這樣的大眾食物供應系統排除了小農加入的可能。

 

族人在水泥化的芙登溪中復原lakaw(照片提供/張瑋琦) 

 

七、悄悄崛起的有機農業(2008年以後)

 

前面提及,阿美族與農業有深遠的歷史關係,而馬太鞍阿美族人對潮流的風向又十分敏銳。早在2004年,即有教友為募資重建受桃芝颱風沖毀的教會而成立馬?共同農場,在世界展望會的協助下,將無毒耕種的觀念帶入馬太鞍。這顆種子經過多年的錘煉,2008年於大同村生根發芽生馬太鞍邦查有機農場雇用單親及身障的弱勢原住民婦女,以保護環境的方式經營有機農業。七年下來,農場耕地由3.9公頃的地擴張成10公頃,照顧更多弱勢家庭。

 

2012年起,筆者於馬太鞍進行原住民作物保種計畫之際,經常與農場主人蘇秀蓮討論在地食物系統及傳統野菜知識的消逝的問題,於是蘇秀蓮開始探訪耆老,學習即將失傳的野菜知識。甚至將野菜移入農場復耕、自行採種、留種。另一方面,受到花蓮農改場推廣野菜作物的影響,馬太鞍邦查農場也與原住民學院促進會合作,嘗試開發「綜合野菜包」。並在原住民學院促進會的輔導之下,以馬太鞍邦查農場為領頭羊,整合光復鄉多個小農的有機農場,推動「有機莊園計畫」,共同育種、整合行銷,讓部落小農的農業得以與企業農抗衡。

 

回顧馬太鞍濕地在過去百年來的變化,我們發現,濕地在呼應殖民者、外來觀光客的需求之下,漸漸從「食物生產」的位置轉變為「食物供應」的角色──從外面買進食材,加熱、再賣給觀光客。在這過程中,產值雖然提升了,但能創造的部落就業卻不見得增加。究竟部落的土地利用應從產值面來思考?或是從就業人口來思考?近年來在馬太鞍旱地興起的有機農業莊園計畫彷若為走入胡同的馬太鞍現代化發展,另闢谿徑。小徑的終點尚未可知,但我們已知道這條彎延的小路上漫生著datensamahpahkoholofaw……,沿著祖先的智慧,或許,馬太鞍的農人們真能找到屬於族人的桃花源也說不定。



註:

(註1)本文修改自張瑋琦(2011)〈幽微的抵抗:馬太鞍原住民食物系統的變遷〉,《台灣人類學刊》第9卷,頁99-146

(註2)劉斌雄、丘其謙、石磊、陳清清(1965〈秀姑巒阿美族的社會組織〉,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頁220

(註3)蔡義昌口述,200841日。

(註4)游麗方、陳紫娥(2007)〈論自然資源管理與休閒農場經營:以馬太鞍生態濕地為例〉,《大漢技術學院學報》第22期,頁155-168

(註5) 李亦園(1962《馬太鞍阿美族的物質文化》,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頁12

(註6)毛育剛(1999)〈臺灣農業發展及其特質〉,《現代化研究》第17期,頁68

(註7) 陳淑華(1999)〈荒原出新路:馬太鞍人與沼澤〉,《經典雜誌》第14期,頁28-31

(註8) 黃俊傑(2000戰後臺灣文化變遷的主要方向:個體性的覺醒及其問題〉,《歷史月刊》第144期,頁86-92

 

【作者介紹】

張瑋琦

新竹教育大學環境與文化資源學系副教授。曾協助高雄縣政府創辦有機農夫市集,現為高雄市微風市集督導。主要研究聚焦於馬太鞍阿美族, 並長期陪伴排灣族Kaviyangan 泰武鄉佳平部落營造工作,和部落朋友有深厚的情誼。推動在地食物系統的重建,倡議食物主權,認為飲食不能與風土及族群的文化切離,目前致力於推動食農教育(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