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百年前的大分事件
本期專題
第21期
2015/06
文/徐如林、楊南郡
徐如林、楊南郡
1915年5月,台灣東部深邃美麗的拉庫拉庫溪南岸,爆發了嚴重的抗日事件,5月12日,屬於巒社群的喀西帕南社,聯合其他部落,一舉襲殺駐在所10名日警。受到鼓舞,5天之後,郡社群大分社,在總頭目阿里曼西肯的率領下,趁著清晨日警用餐時,殲滅了12名日警。
隨後,他們繼續攻擊拉庫拉庫溪北岸太魯那斯、阿桑來戛駐在所,令日警倉皇撤出拉庫拉庫溪流域,長達4年都不敢進入布農人控制的區域。
1919年起,日人開闢「八通關越警備道路」,試圖「像一把利劍一樣深入反抗蕃的心臟」。開路期間,日警持續受到攻擊,沿途死傷累累,而布農人輾轉遷移到玉山南側,荖濃溪上游的河谷,建立了塔馬荷(玉穗)部落群,繼續抗日行動,給日警帶來隨時有殺身之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壓力。
直到1933年,在台灣總督府命令下,日警才放軟身段,委曲求全,於4月22日雙方達成和解。這一段長達18年的抗日過程,歷史統稱為「大分事件」,今年剛好是一百周年,有關這事件的來龍去脈,已經有南天書局出版的《大分‧塔馬荷──布農抗日雙城記》詳細的敘述,這裡就不再多說,我想寫的是我們如何展開大分事件的調查,以及如何受到它的感動,不得不以報導文學手法,將這事件完整呈現的過程。
四十多年前,當我還是台大登山社的「小山胞」時,第一次走八通關越嶺道。過了中央山脈,進入拉庫拉庫溪流域沒多久,路旁就出現一支又一支的紀念碑,碑上銘刻著戰死者的名銜和陣亡日期。因為趕路,無法一一細看,然而,心中充滿疑惑:這一條道路的冤魂何其多?遠遠超過其他日本時代的越嶺警備道路。
當時的大分駐在所遺址規模龐大,遺留著好幾棟檜木廳舍,有辦公室、榻榻米的宿舍、武德殿、養蠶室等等,甚至湯屋還有男湯、女湯的分別,令我在讚嘆之餘,又心生疑惑,這樣深入中央山脈的地區,為什麼要派駐這麼多日本警察?
日治時代的「三大理蕃事件」,依時間順序是:太魯閣戰爭、大分事件、霧社事件。然而,比起霧社事件的轟轟烈烈,研究者的論述汗牛充棟;或者是太魯閣戰爭,因為被佐久間總督視為「五年理蕃事業計畫」的壓軸之作,親自領兵出馬而留下眾多的官方資料;抗日時間長達18年的大分事件,似乎被關注的太少了!
我想要解惑卻幾乎無法找到任何資料,隨著大學生多采多姿的課外活動,對大分事件的追查就被擱置了。
1986年起,我們受玉山國家公園委託,調查清代中路──八通關古道,因為調查的需要,再度走上八通關越嶺道,這一次有時間仔細拍攝記錄那些戰死紀念碑,還鑽進了多美麗(十三里)駐在所的避難地道,驚奇的發現存放在地道裡,眾多的食物和用品。
然而,更令人驚奇的是:我們竟在高雄縣桃源鄉梅山村,與歷史文獻裡的「布農第一美女」Valis面對面!
Valis是大分事件最後與日本人和解的大頭目拉荷阿雷的二媳婦,當年,為了「理蕃」的需要,在日警勸誘之下,抱著犧牲小我的心情,嫁入被視為「凶蕃巢穴」的塔馬荷,婚配的對象是年紀比她的父親還大,健康狀況不佳的鰥夫Cida。
訪談之夜,Valis因為看到已經亡故的丈夫和女兒的照片而情緒崩潰,那照片是瀨川孝吉當年使用德國徠卡相機所拍攝,經過仔細的沖洗,送給他的上司平澤龜一郎,而由龜一郎的兒子平澤勳轉送給我們。照片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勾起了Valis的往日記憶,她像潮水般湧出的記憶,對照平澤勳早先為我們訴說Valis的故事,在我腦海裡瞬間鋪展開一段曲折哀怨又雄奇壯闊的布農抗日史篇。
當時,Takistalan家族的後裔有意研究這段歷史,拉荷阿雷之孫Anu(顏進寶)說:「我的兒子Spali(顏國昌)已經大學畢業了,他將要寫出祖先抗日的故事。」基於尊重,我們只能默默的期待Spali的研究成果早點出來。
雖然不準備去研究,但是,興趣已經被勾引出來。往後的期間,我們曾經到位在荖濃溪上游,玉山之南的塔馬荷踏查,也到過中央山脈雲水山東側,號稱無人能攻入的天險「伊加之蕃」,看看布農族最厲害的抗日英雄拉馬達仙仙的死守之地。在文獻方面,因為研究森丑之助的生平,意外的發現他與大分事件領導者,大分社總頭目阿里曼西肯的一段化敵為友的故事,森丑之助甚至為了大分事件之後,無法化解日警與布農抗日者的仇恨而跳海自盡。
歲月匆匆,轉眼間二十年過了,我們所期待的Spali的研究成果還杳然無蹤。2006年,有一回與玉山國家公園林青處長閒聊,我們不經意的提到這件事,林處長如獲至寶,立刻要委託我們把這事件的始末調查研究出來。對不起,Spali,我們禮讓你二十年了,寫出大分事件的目的,只是希望這件值得傳頌的布農抗日史篇,不要被埋沒了。
研究原住民的抗日事蹟,最先還是要從台灣總督府所編的《理蕃志稿》、《理蕃?友》、《臺灣警察遺芳錄》,以及數量龐大的《台灣日日新報》著手,這些文獻當然是向日本統治者偏頗的,然而,就像我的高中歷史老師吳平所說的:「文獻當然要看,妳們可以倒過來看、從縫隙中看,一樣找得到真相!」我因為讀的是理工科,聯考不考歷史,所以老師可以說真話。
真相的來源還包括私人日記,這些原本不公開的文獻,有著不必修飾的真誠。我們很幸運的有探訪塔馬荷的平澤龜一郎、逮捕拉馬達仙仙父子的寺澤芳一郎、策動拉荷阿雷歸順(和解)的新盛宗吾等人留下來的日記,記載了官方文獻所沒有真實細節。
當然,訪問到事件參與者以及他們的子孫是最重要的,前面所提到的Valis、以及拉荷阿雷的孫子,曾經參與馘首行動的Aliman(顏建榮),他的兩個弟弟,Anu與Bukun,以及他們所轉述的,居間協調最有功勞的Vati Hudus(石田良民)巡查的證言。
田野調查讓我們感動、哀傷、哭笑不得……,Valis的兒子終於知道他的母親真是一個智勇雙全的奇女子;整個被滅社的托西佑社頭目之孫,退休的牧師Tahai,回想起自己的祖父母和伯父們的遭遇,仍然眼眶泛紅;Aliman少年時代的傻言傻語;老謀深算的拉荷阿雷故意以退為進,把日本警察耍得團團轉……
當然,最重要的是到事件現場去,親自感受事件發生當時的氛圍。經過刻意的安排,2006年5月16日,大分事件爆發前夕,我們經過長途跋涉,抵達了原本是大分駐在所所在地的大分山屋。
剛進入大分地區,立刻被濃濃的梅子香氣所圍繞,五月黃梅天,1915那一年5月,駐在所日警的妻子,應該也會像往年一樣,採集這些梅子來醃製她們最愛的鹹梅吧?梅雨季節,層層山巒都在微雨輕煙裊繞下,顯得飄渺虛無。就是在這樣梅香與霧氣環繞之下,大夥趁夜商議攻擊的戰略,隔天清晨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事件……
2006年5月17日,迎接我們的不是腥風血雨,而是強風暴雨!那是所謂的「百年怪颱──珍珠颱風」,原本已經自巴士海峽通過,進入越南,沒想到忽然來個大轉彎,沿著台灣海峽北上。
珍珠颱風所挾帶的豪雨,像水庫排水一樣暴沖在拉庫拉庫溪流域上空,原本的涓滴山泉,瞬間成為瀑布,而瀑布溪水騰空飛躍,沖擊吊橋,我們三人緊緊拉著、抱著通過吊橋,身外之物幾乎都被沖走。八通關越嶺道路整個路面像小溪一樣,湍流淹沒腳踝,想要利用路上的石洞避雨過夜都沒辦法。
眼睜睜的看著抱崖山屋就在對面300公尺處,無奈,中間隔著一道原本是可踏石而過的小溪,但現在已是讓人嘆氣頓足的暴烈洪流。
幸虧巡山員林淵源記得附近有個山羊洞,當夜,我們就在水蛭與羊糞包圍下,窩在洞內一晚,整夜都聽到原本的洞主,山羊抗議的咩咩叫。
為玉山國家公園所寫的《最後的拉比勇》曾經入圍2008年台灣文學經典,卻因為某些人為因素無法再出版。於是,在國家文藝基金會的獎助下,轉而由照片資料豐富的南天書局另行編排出版,書名也改了。因為有了瀨川孝吉的大量照片,大家終於能看到年輕時的Valis,以及雖然已經「歸順」,卻依然住在塔馬荷的布農人們,真實生活的樣貌。
《大分‧塔馬荷──布農抗日雙城記》感動了很多人,包括卓溪鄉呂必賢鄉長,在大分事件爆發一百周年,特別舉辦了盛大的紀念活動。首先由林淵源先生率領15名布農年輕人,於4月14日,從南安沿八通關越嶺道走了3天,抵達大分遺址。到達時,林淵源以宏亮的呼喊敬告布農祖先們,請他們明日前來享用酒食與祭奠。隔天4月17日,布農們用最隆重的八部合音,與山川祖靈心意交流,再用誇功歌的行式,向祖先們報告各部落的現況。
4月20日早上,卓溪鄉公所邀請我們向大家簡報大分事件的始末,在場各部落共17個頭目,以及所有關心大分事件的布農人,都專心熱忱的傾聽。鄉長並代表大家向祖靈致詞:
諸位原住在大分地區的布農祖先們,本人卓溪鄉鄉長呂必賢率領布農後代子孫們,特別在此時此地向各位問安。
一百年前,日本人以統治者的身分,威壓全台灣的原住民族,迫害我們原本自足自由的生活,強收我們的武器。在各位祖先英勇又充滿智慧反擊下,一舉殲滅喀西帕南與大分兩駐在所共22名日本警察,事後,並展開長達18年的抗日行動,陸續襲殺敵人,讓原本不可一世的日本警察驚嚇破膽,留下傳頌後世的英雄事蹟。
祖先們的英勇智慧不僅懾服日本人,更讓我們後代子孫深感光榮與敬佩。
今天,在大分抗日事件爆發一百周年前夕,本人與布農子孫們,謹敬備煙、酒、肉食等,敬獻給我們尊敬的先祖先賢,期待您們安心享用。
美麗的大分地區是祖先所開拓的樂土,雖然我們後代子孫已經搬遷到平地,但是我們的心永遠懷念祖先與故土,盼望祖先的英靈永遠在這裡安享樂土,也保佑子孫們平安順利。
這份致詞原本是要由鄉長和耆老們搭乘直升機,抵達大分遺址說給祖靈聽的,因為天候不佳,取消行程。然而,就像呂鄉長所說的:「雖然我們後代子孫已經搬遷到平地,但是我們的心永遠懷念祖先與故土。」雖然沒有到現場,但是紀念大分事件一百周年,期盼大家永遠記得這件史實的心意,一點也沒有減少。
【作者介紹】
楊南郡
台灣作家、登山家,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成立南島文化工作室,從事台灣南島諸語族文化、史蹟遺址、台灣高山地區文化遺址之探勘研究、著述及人類學文獻譯註等。
徐如林
山林文學作家,國立臺灣大學化工系畢業,與楊南郡共同探索山林數十年,長期進行台灣高山踏查與古道人文史蹟研究,著有《孤鷹行》,並與楊南郡先生合著多本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