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社事件隨軍記者岸田吟香的臺灣原住民紀錄——以「臺灣信報」為中心
文化觀察
第18期
2014/12
文/陳萱
一、前言
在1874 年牡丹社事件時,《東京日日新聞》的編輯岸田吟香接受報社派遣,跟隨西鄉從道所率領的征臺軍隊前來臺灣,進行採訪報導,是日本史上第一位隨軍記者。岸田在臺灣期間,將明治時期日本最初的海外戰爭的實況以詳細、精確並且迅速的方式傳達給日本國內的讀者了解。這段時間,岸田所寫的實況紀錄連載,使得《東京日日新聞》的發行量快速成長1.5倍,其專欄的內容也為其他報社爭相轉載、引用。(註1) 因此,專欄中所提到有關臺灣社會、種族、風俗習慣等內容,不僅為當時的日本人廣泛閱讀,成為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也是日本人建構臺灣原住民印象的重要資訊來源。岸田根據在臺灣的實地體驗寫的兩個連載專欄皆於《東京日日新聞》上連載。第一個專欄「臺灣信報」,主要記錄日本軍隊在牡丹社當地討伐原住民的實況;第二個專欄「臺灣手?」則是以臺灣的地理、風土、物產為中心所寫,是非常珍貴的紀錄。不只如此,對原住民的分布狀態、生活習慣也有諸多介紹。其中的「臺灣信報」從岸田出發前的4 月13 日即開始於報上刊載,專欄連載時期長達6 個月,持續到岸田歸國後的10 月7 日,總計刊登了33 篇的報導文章。對於初次接觸的臺灣,岸田始終以一種看待新奇事物的眼光仔細觀察並進行詳細記錄,本文將針對「臺灣信報」中有關原住民的紀錄與敘述進行分析,說明岸田所描繪的臺灣原住民的特質,以及對日後日本人的臺灣原住民印象所造成的影響。
二、岸田吟香所描繪的原住民形象
1874 年4 月16 日,《東京日日新聞》編輯長岸田吟香跟隨日本在牡丹社事件時成立的蕃地事務局的都督西鄉從道所率軍隊,從品川乘坐汽船「約克夏號」出發前往臺灣,5 月22 日抵達日本軍隊在臺灣南部的駐屯地—— 車城。在事件結束一年後,岸田在報上文章寫道:「吟香也在會計部,招集土人,指示他們搬運軍糧、軍需品,建造柵欄等工作」(註2),如同岸田所回想的,他也正式加入軍隊,參與軍營的建設。然而,岸田停留在臺灣的時間並不長,因為罹患瘧疾而於6 月20 日從車城出發,6 月22 日參觀雞籠港之後即返回日本長崎。在京都、大阪遊覽後,於7 月24 日回到東京,25日即回到《東京日日新聞》編輯長的工作崗位上。
關於「臺灣信報」專欄的報導宗旨,岸田在4月13日的第一號連載中敘述:「本日記者岸田吟香乘坐汽船約克夏號,從品川出發前往臺灣。本來臺灣之地生番之境為風紀教化未能實行之處。而此次有數位顯貴事務官出發前往,必將有奇聞異事發生。因此敝社特別申請,而有今日之舉。近日內到達該地,當然風俗民情之事就不必提,凡見聞所及之處皆盡力搜尋探索,逐號刊登於信報之上」(註3) 。由此內容可以得知,岸田將渡臺目的定位於奇聞異事的探索;而奇聞異事除了指政府派遣數位顯貴前往處理的事務之外,考察臺灣原住民居住地區的風俗民情也是重要的任務之一。
岸田首度提及臺灣原住民的敘述是在連載第七號(5 月15 日)的內容以及附錄的「臺灣全圖」之中。在此文章中,岸田說明臺灣西部「自古眾多支那人渡海來到其地」,而西部的原住民則是「土人也與支那人往來或是婚嫁,個性相當穩重溫和,這稱為熟蕃」;相對地,「東海岸皆為土蕃的窠巢」(註4) ,即是未受漢人教化的原住民。而在附錄的「臺灣全圖」上,沿著縱貫南北的高山,畫有一條分界線。線的西側寫著「支那領」、「支那國領分地」及「支那人土人夾雜田地眾多」,而東側則寫有「土蕃」以及「琉球人被殺之處牡丹人種」、「此處皆野蠻,為深山大澤,全不為所知。日本應從此處下手」等文字。而在連載第七號的內容中也同樣地強調臺灣一分為二的狀態,介紹臺灣西部為「自古眾多支那人渡海來此,以農商為業(省略)土人與支那人往來或結婚,甚為安穩和平,此稱為熟蕃」(註5),說明定居於西部的原住民與漢人之間的交流並受到漢人感化的情形。相對地,東部的原住民居住地則是「高山的東邊為土蕃,西南稱為寮枋之處有支那領地與土蕃的分界線」,以及「南灣為先前美國人遇難之處,從此地開始東海岸皆為土蕃的巢窟」、「有生蕃的穴居野蠻之地,自古尚無人行至其地。因此未詳其人種與物產。雖是如此,應大致與蝦夷人同」(註6)。在此,岸田將東部敘述成不為外界所知的野蠻之地,而原住民則是不受漢人管轄、未被教化的種族。
1874年5月15日《東京日日新聞》附錄的「臺灣全圖」。(圖片提供/陳萱)
然而,隨著日本軍隊討伐原住民的進行,岸田對於原住民的描述也日益不同,逐漸由野蠻人種轉換為能夠加以教化的土人。而在此種對原住民描述觀點的轉換過程中,筆者認為最有趣的觀點之一即是對於東部的「土蕃」,岸田不斷地以日本的「蝦夷人」做為比喻之處。岸田以「蝦夷人」為比喻可視為是讓日本國內的讀者更易理解千里之外、不為人所知的臺灣原住民的重要敘述手法之一。例如在上述連載第七號的內容中,他在描述東部原住民時寫道:「未詳其人種與物產。雖是如此,應大致與蝦夷人同」,岸田先是提出東部的詳細狀況並不為人所知,隨後卻又提出「生蕃」與「蝦夷人」應是相同的矛盾論述。而此「蝦夷人」的比喻也可見於第17 號的連載中,岸田敘述:「位於牡丹社北邊的山中,換言之本島東部之地是生蕃人(??????羅他他卡拉斯)或是其他種族,雖然生性愚魯,卻不狂暴。據聞如我國北方的蝦夷人」(註7)。而6 月30 日刊載的臺灣南部地圖中,以較大的文體寫著各部落的地名,同時以比地名更大的文體寫下:「東部生蕃人個性愚魯,如同我國北方的人,然而卻會少許的耕織技術」(註8) 等字句。
「臺灣信報」專欄插畫。圖為牡丹社事件少女。(圖片提供/陳萱)
岸田所認知理解的日本「蝦夷人」的印象為何,在「臺灣信報」中並未詳細具體說明。然而藉由這些文章可以推論出,日本「蝦夷人」居住於偏遠地區,過著尚未開化的生活,資質愚昧而遲鈍,然而性格並不兇暴。更重要的是,岸田認為日本的「蝦夷人」在文化上、風俗習慣上已為日本所同化。因此,較「蝦夷人」更為靈巧並善於耕織的臺灣「生蕃」,若是經過日本人的教育感化,也將如同「蝦夷人」般成為日本統治管理的對象。岸田針對此想法在「臺灣信報」第七號中更進一步地詳細說明,他強調:「此次我國政府出兵,計畫先奪取支那領土邊界南方之地,將此地建造為殖民地,再從此地向北方支那領土邊界的南方之地前進並派駐軍隊。日後逐漸開拓此地,砍伐大木、焚燒荊棘,教導土蕃,藉以擴張我皇國版圖」(註9) 。極力主張由日本政府派兵占領原住民的居住地區,進而教育感化原住民。雖然同為生蕃,岸田將東部原住民比喻為溫和的「蝦夷人」,至於日本討伐對象的牡丹人則描繪為野蠻兇暴的人種。在上述「臺灣信報」第七號的「臺灣全圖」上面寫有:「此邊有十八個部落,各有其酋長。其中半數被命名為牡丹人種,性格凶猛惡劣,不似人類。性好?爭,並屠宰敗者之肉食之。去年琉球人被殺之地即為此處」(註10) 的文字,可以得知,岸田將牡丹社原住民描繪成兇暴惡劣的種族,而「食人族」的描述也透露出岸田對牡丹社原住民所懷抱的強烈偏激的成見。
將牡丹人定義為野蠻種族的看法在「臺灣信報」第14 號中也再度出現,岸田藉由當地漢人的話語描述牡丹人為:「根據車城土人的說法:牡丹人身材本高手足細,為健康之人種。其跣足奔跑快速如犬。徒步過溪或縱身跳下斷崖,攀爬險路皆為日常之事,故實難追趕」(註11)的人種。此外,7 月24 日專欄中則刊載了滯留於當地的「小林某」(小林某人)的報告,文中提到牡丹人的投降狀況為:「雖然他們蕃人幾乎等同於禽獸,然而也無法生活在有時炎熱如同燃燒,有時暴風多雨的巖石窟穴中,終究出外來到軍門」(註12)。當地漢人和有實際與牡丹人交戰經驗的日本人稱呼牡丹人為「犬」或「禽獸」,岸田也借用這些詞語塑造出更鮮明深刻的野蠻人形象。
如此一來,原住民的野蠻形象透過「臺灣信報」的長期連載,在讀者心中逐漸定型。這點,在岸田歸國之後所刊載的第25號(7月25日)的內容中更加明確。
我日前從蕃地歸來,諸友人陸續來訪。眾人皆云臺灣之事如何? 在東京則是風評甚差。(省略)我士兵等多為牡丹生蕃所欺瞞殺害,蕃人或伏藏於草木之中發射毒箭,被射中之人無一生還。或是為瘴癘之氣所侵,士兵死亡過半(省略)或是牡丹人軀幹巨大,經常吃人。兇猛之劇莫此為甚。甚至西鄉都督也已死於蕃人之手等種種流言現今於東京市內紛紛流傳。到底最初是哪位愚蠢人士捏造出如此妖言來迷惑世人的啊。(註13)
日軍在臺灣成功討伐原住民不為日本國內人民所知,戰場的實況與日本國民的認知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距。關於日本軍隊死傷無數的謠言,起因並非讀者相信原住民之戰鬥能力優於日本軍,而是「發射毒箭」、「吃人」一類詞句所傳達的臺灣原住民形象在「臺灣信報」中不斷重複出現,造成野蠻的原住民印象非常強烈,程度甚至超越對日本軍隊的信心以及完成征討後的「蕃地」和平情景。由此可知,「臺灣信報」的連載在日本國內的讀者心中留下的,並非只是單純的日本軍隊在牡丹社成功征討的景象,而是根深柢固的野蠻原住民之印象。
三、結語
日本歷史上首位隨軍記者岸田吟香根據他的親身體驗,寫下他對臺灣漢人社會的文化、風俗習慣等的細膩深入的觀察,同時透過在臺期間與原住民不同階段的接觸、交流而描繪出對原住民的各種不同層面的認識與理解。渡臺之前,岸田對於日本政府對事件的相關對策的關注程度遠遠高於對臺灣的興趣,對原住民的認知也停留在流言中的野蠻兇暴的印象。然而透過在臺活動的過程,岸田開始以臺灣是一個適合開拓、移民之地的觀點來觀察臺灣的社會、自然環境;對於原住民的看法也因討伐的成功,而從兇暴的食人族逐漸改變為能夠施以教化的「土蕃」,以及最後視之為安穩和平的種族。岸田對臺灣社會、原住民如此之觀點的轉變可說是「臺灣信報」的重大特徵之一。
然而,經過「臺灣信報」長達6 個月的連載,原住民的野蠻形象已根深柢固地深植於日本人的腦海之中,因此雖然在戰爭結束之後,岸田試圖將原住民愛好和平的另一種面貌傳達給日本的讀者,卻也因戰事結束,民眾對臺灣的關注降低而減弱其影響力。幸而岸田吟香在「臺灣信報」的連載期間又開始了以臺灣為題材的另一個連載專欄「臺灣手?」,在此專欄中對於臺灣風土、原住民的生活習慣皆有詳盡的考察與敘述,也為日本國內讀者提供了深入認識、理解臺灣原住民非暴力、愛好和平的各種面貌的基礎知識。(本文作者為致理技術學院應用日語系助理教授、臺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兼任助理教授)
「臺灣信報」第13號。(圖片提供/陳萱)
註釋
1本文係以拙作《明治日本????台?像?形成— 新聞???????1874年「台?事件」?表象—》(臺灣: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3年)為底本進行摘譯彙整,完整內容敬請參閱拙作。
2《東京日日新聞7》【復刻版】,(日本:日本圖書????、1994年),1875年5月31日。本論文中所引用之日文文獻的中文譯文皆由本文作者翻譯,以下皆同。
3《東京日日新聞4》【復刻版】,1874年4月13日。根據4月25日「江湖叢談」的專欄內容,岸田實際從品川出發的日期是4月16日。推測應是在岸田出發後刊登的原稿提前刊載之故。
4、5《東京日日新聞4》【復刻版】,1874年5月15日。
6《東京日日新聞4》【復刻版】,1874年5月15日。另,岸田在渡臺之前,稱呼臺灣東部的原住民為「土蕃」及「生蕃」,然而渡臺之後則一律改用「生蕃」。
7《東京日日新聞4》【復刻版】,1874年6月26日。
8《東京日日新聞4》【復刻版】,1874年6月30日。
9、10同註4。
11《東京日日新聞4》【復刻版】,1874年6月12日。
12《東京日日新聞5》【復刻版】,1874年7月24日。
13《東京日日新聞5》【復刻版】,1874年7月25日。
牡丹社事件少女— 阿台
1874 年6 月,日軍征討牡丹社期間,擄獲一名乃爾社的少女。岸田吟香形容這位少女「身形矮小,有如猿猴,年齡有12、13 歲,有眼疾、跛足」,並說她「生性愚蠢,和小豬無異」,而後少女被送到蕃地事務局,寄養在陸軍御用商社大倉喜八郎之處。當天的新聞錦繪以日軍為少女換上日式浴衣當作主題,畫面中少女戴紅耳環,手上戴著手環,由士兵為她換上浴衣,臉上看不出悲喜情緒。不久後少女被帶回東京,由上田夫妻扶養,為之命名為「阿台」???,即臺灣小姐之意。經過數月的教養,少女阿台已能書寫日文且稍通言語。
同年11 月,阿台在看護人員的陪同下,搭乘東海丸,輾轉經長崎再回到瑯橋灣,帶著豐厚的禮物回到故鄉。然而其雙親早已不知所蹤,阿台最後抑鬱而終。(文/本刊編輯部,圖片提供/林良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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