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雅族瑞岩部落的時間觀念
本期專題
第14期
2014/04
文/董作賓
【編按】1949年7月,來自中國大陸的知名學者、日本人留下的研究,以及臺灣的學者學生,包括李濟、董作賓、芮逸夫、石璋如、陳紹馨、陳奇祿、林衡立、林瑞昌等,組成臺灣有史以來陣容最強的民族學研究團隊,在泰雅族瑞岩部落進行家族與教育、物質文化、宗教、疾病統計、體質等調查,這是一個具指標性的開端。殷代曆法專家董作賓,進行的是時間觀念與曆法調查,其後將成果發表於《文獻專刊》第二號山地文化特輯。本文即為其初步調查報告。
為了調查曆法,滿懷著新奇的熱望,隨大家來到瑞岩,在7月26、27日兩天,請到兩位懂得曆日的老人,一位是楊明德Sibui-Naui,邁西多邦人,73歲;一位是高玄雄Yiwui-Sayun,特比崙人,88歲,兩位只能講泰耶魯語,於是請村長楊明鏡譯為日語,陳紹馨教授重譯之為國語。調查的結果,頗使我大失所望,原來他們並沒有「曆法」,有的只是很原始而粗略的時間觀念。
1950年代的瑞岩部落。(攝影/張才)
一、年
以播種,收穫一次為一年;一年分為夏、冬兩季;都以植物為標準。年的開始,是在收穫完畢之後的下次一個不見月光之日,定為新年,稱此日為Smato,等於「元旦」。據推算,這一天,略相當於夏曆的11月初1。但每年共有若干日,他們卻不甚注意。人的年歲,是根據他所耕種的田地而計算的,大體上還不算差。
據楊明德言,他們的主要農作物,是穀、黍、稻,穀有早穀晚穀之分,早穀稱Tamumuku,晚穀稱Kamung,黍稱Kotof Benkan,稻只陸稻一種,稱Talagis,播種時期:
早穀 「白山櫻」開花Mata labau時播種(約為陽曆2月底、3月初)。
陸稻 一種大樹花盛開Mata bihau時,或「滿山紅」開花Kakahangau時播種,(約為陽曆4月上旬)。
黍 「菅草」開花Mata kovin時播種(約為陽曆6月)。
晚穀 梅子成熟可食時播種(約為陽曆5月)。
以上四種,是有定時播種的,播種以自然界植物花果為標準,是合於季節的。收穫的時期,則如下列:
早穀 自播種至成熟約5個月。(收穫在陽曆8月)
陸稻 自播種至成熟約6個月。(收穫在陽曆9月)
黍 自播種至成熟約5個月。(收穫在陽曆10月)
晚穀 自播種至成熟約5個月。(收穫在陽曆10月)
從陽曆的3月到10月,是他們的農忙時期,最早的播種在2月開始,最晚的收穫也必在11月結束。一次農作物的播種收穫,全部結束以後,算是一年Qotux kawas。
一年也分為兩大季,就是夏季和冬季。夏季稱為Abagan,意思是發芽的時候,是從草木生新葉時開始;冬季稱為Kamisan,意思是落葉的時候,是從樹木落葉時開始。這比起古曆來,可以說夏季包括著春,冬季包括著秋的。但是所謂夏、冬兩季,也都沒有月數同日數。
計算Smato,有專人負責,任此職的,稱為Maraxan gaga,意思是「監督習慣」。楊明德就充任過邁西多邦的監督。他要在每年的年終,留心研究要找到一個下年的元旦。方法是在黍和晚穀都將收穫完竣的時候,他就留心找到一個沒有月光之夜,從這一夜起,每天用麻線作結,睡一夜做一結,算是一天。這樣,打夠了30個結,他可以馬上決定,這一天就該是新年的第一日,就是Smato了。將到新年的10日之內,族人們收穫已畢,大家空閒,於是都入山去打獵,打著了野豬,大家分得肉吃就可以大過其肥年了。在新年的前一天,監督須要邀請另二番社的監督,到他家中,商討要宣布Smato的日子,決定大家都在次日舉行新年的儀式。並招待飲食,臨行以角黍餽贈。於是這三個番社,都定在次一日過新年。
Smato的儀式很簡單,在新年第一日,擇定一個地方,散布穀種,奠酒於地,以祈禱豐年。族人團聚在那裡,飲酒,食肉,快樂一天。
這個新年的開始,必在黍穀收穫之後,必在陽曆的11月之後,又必在一個沒有月光之夜(相當於太陰月的朔日),因此我們可以推求出這一個日子。譬如:
1946年11月24日。
1947年12月12日。
1948年12月1日。
1949年12月20日。
以上是國曆,是民國元年採用的陽曆,格列高里曆Gregorian calendar,這些日子,相當於所謂農曆,舊日夏曆的11月初1日,這些日子,都是山地農作物全部收穫完竣後的第一個無月光之日,是一個朔日,也可能都是邁西多邦的Smato,他們的新年第一日。可惜的是這十年以來,他們因為日本警區的干涉,已不再推算他們的新年,而隨著過陽曆的新年了。以往他們所推算的Smato,究竟相當於陽曆的哪一天?相當於陰曆哪一月的朔日?現在已是無從查考。
一年雖然不知若干日,但是以農作物收穫一次為一年是不會錯的。他們計算每年最後一月用結繩,方法很好,可是又不用以紀年。因此我對於高玄雄老人自稱88歲就不免惑疑。詢問的結果,才知道他們有「耕地紀年」之法。據高老人說,他自己的年歲,是:
他從初生到15歲,據他父親告訴他,曾經耕種過3塊地。
他16歲起,每5年換一塊耕地,他曾耕過14塊地。
今年是第15塊地的耕種,剛剛到了第三年。
我們曾問他,你能記得耕種的地嗎,他說記得的。以下就是他所耕過的地的名字:
編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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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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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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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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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ta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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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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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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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ban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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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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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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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was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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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岩石,下可避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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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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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jiv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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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種芋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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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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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jiv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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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種芋之地之擴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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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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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jiv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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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種芋之地再加擴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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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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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ahan Ta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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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樹,可作搓線□木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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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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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i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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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之地,可曬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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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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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wa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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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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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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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was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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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耕有大岩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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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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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ik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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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溪畔之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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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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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un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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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撒豆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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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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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b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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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中可獲多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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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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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ingklan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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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社之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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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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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ik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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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處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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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人現在所耕的是第15塊,才耕了3年,就是低處之地Zikku。這樣算,他的確是88歲了。他是孤苦伶仃沒兒沒女的一位老者,在耄耋之年,仍然需要自耕自食,可以見山地居民生活艱苦的一般。
山地婦女,是同樣要耕作的,據說女人的年齡,也是用耕地來計算的。
他們初生之年,往往以當時的大事紀之,例如某一頭目死亡之年,或某一親族有婚喪大事之年,或洋船來到之年等等。
古詩說:「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邁西多邦也正是這樣,他們本來無「曆日」,但他們卻還注意去推求「年」。他們確有渾渾噩噩,太古之風。在日治時代,以至光復以來,他們已接收了不少的新的文化,如果你和他們的老人相對,仍然可以看出不少的原始民族的原始文化來。例如「結繩紀事」,儼然「羲皇上人」。以植物定節季,頗合於月令「桐始華」、「王瓜生」、「苦菜秀」,「鞠有黃華」的紀時辦法。以收穫一次為一年,我國古代「年」字,正是像「人」頭上戴著「禾」穀,為收穫之義。5年耕地一換,也似《爾雅》中所謂「田一歲曰菑」,「二歲曰新田」、「三歲曰畬」,同時令人生「滄海桑田」之感。此類若一一比較,必有更親切的瞭解,因為原始民族,和遠古文化,每多吻合的。
1950年代瑞岩部落男子形象。(攝影/張才)
二、月
所稱之月,是太陰月。他們注意到每一個月都有晦,朔,弦,望,他們相傳一個月是30天,但是不注意大小月的不同,也不知道一年有多少月。
楊明德老人言,他們把一個月中月的形相,分作下列的五種。
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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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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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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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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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月光,故不列入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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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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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vago biat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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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為初生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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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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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salakais biat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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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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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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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ava luku biat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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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簸籮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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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mau biat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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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稱為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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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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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howi biats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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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缺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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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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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ba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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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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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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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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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稱月為Biatsing,稱月落為Veibagai。以上所舉的,是我們調查時畫出形狀,一一詢問而得到的答案,至於他們自己,不一定會分得這樣清楚,如果每月如此分別而記其日數,他們就會發現大小月的不同。
問到一年有幾次月圓?一次月圓有幾天?兩位老者都瞠目茫然。楊明德所知道的是他曾職司「監督」,在每年要用結繩去記最後的一個月(30天)。當我們詢問一月有幾天時,老人含糊其詞說「不一定」,多的三十多,少的二十幾天。村長代為說明:大月30或31天,小月28、29天。這是陽曆的月,是他們的新文化。
在原始社會,或古代,月亮是人們注意的喜愛的東西。因為他們沒有燈。當夜之幕降落在大地之後,人們只有屈服在黑暗中去睡覺,他們已沒有活動的餘地了。
這就是為什麼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些夜裡,忽見明月當頭,豈不是一大快事?在邁西多邦,我看見他們是劈下小片的油松,架起來作燈的,一片一片接著燃燒,以取光明。夜間在居室的中間,永遠要生著一堆木柴,一面是取暖,一面也是代替燈。
從上一節看,他們原來似乎有「曆法」,而又是「太陰曆」,又是以夏曆11月1日作為一年之始,有點像周曆,以「建子」之月為歲首。日久,這種曆法大部分被遺忘了。現在,他們還能夠找到了每年的第12個月,找到每年第一個月的第一天,只剩下了這樣的一頭一尾。他們沒有文字記載,自然大不方便,但是,他們如果能充分的利用「結繩」,一一記下從Smato到Smato,共有多少「結」,共有多少30天?他們就會知道一年是12個或者13個月,而每月不能全是30天了。
三、日
以一晝一夜為一日,計日數以睡眠一夜為準。有昨、今、明、前、後之別。多至5日。在20日以內如有約會,必結繩紀之,日剪去其一結,至期踐約不誤。
老人言,稱白晝為Kaliyan,黑夜為Lahagan,一日為Liofu,宿一夜為Benge,計日以Benge。稱5日為Jimagal liofu,5夜為Jimagal benge。稱11日前後的關係,如下表:
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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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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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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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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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magal liofu wa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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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5日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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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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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mkaha uak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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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kun,不明白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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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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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mka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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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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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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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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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o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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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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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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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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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ka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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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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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kaha nak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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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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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magal liofu mia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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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5日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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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個約會在5日之後,如果是15日之後,他們就取麻線打成15個結,從此日起,每睡一夜,起來就剪去一結,至剪完為止,就是約會之日到了。他們仍用結繩來紀事,例如打野豬,每得一豬,作一結,有結至數百結的。現在50歲以下的人,能利用日語日文,幫助記憶,結繩的方法,就漸漸不用了。
四、時
在以一晝一夜為一日的情形之下,他們又分白晝黑夜,各為若干段,白晝較多,黑夜較少。
從兩位老人的口中,知道他們分白晝為5段,夜只是1段,而「雞鳴」有4次不同之名。陳紹馨教授從村長口中,所調查的答案又有些不同。我想後者也許受了新知識的影響。現在分列在下面:
高玄雄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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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教授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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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 Sasan
上午 Kalihan
中午 Kaliyion
下午 Bvan mananak
晚上 Kabiy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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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san 朝,天明。
Makilfu wage 太陽熱了。
Kaliyanu
Matakui 太陽西下了。
Samehao wage 日落一半。
Mayupu wage 日入。
Sesiman 薄暮。
Rahagan 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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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 Kalama sasan
午飯 kaliyab
晚飯 Kagav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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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gavi
Kugavi skulia 晚飯時。
Surigan mabi 睡眠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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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晝 Kaliyan
黑夜 Laha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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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kapegi 夜半。
Gijin sikabegi 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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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鳴第一次 Mikutofu
Makuasu
第二次 Misagim
第三次 Migiwalu
第四次 Mibaya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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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kosunta 雞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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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千年前的商代,也是以一晝夜為一日,而時的分制,在晝不在夜,晝有妹,兮,朝,明,大采,大食,日中,昃,小食,小采,暮,昏各名,夜則只有一名,叫作夕。晚周以下,才有把晝夜平均分為12等分的辦法。雞鳴,是一個自然標準,「雞鳴而起」,見於古代典籍的故事極多。內地也有「雞叫頭遍」、「二遍」、「三遍」之說。
他們曾注意到夏天晝長,冬天晝短,也知道夏冬兩季日出日沒的地方不同。
方向是以太陽為標準的。例如:
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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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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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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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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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uan w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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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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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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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u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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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住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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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yubuan w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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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作日入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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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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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sil yot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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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為上面,面向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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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kula buwan wage teij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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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作日之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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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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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lau ho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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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為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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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kula buwan wage tena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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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作日之右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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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對於星象,也能認識幾座,稱星為Veinga,所知之星有:
Motu 此星冬天夜半至天頂,即畢星。
Gagaviyan 夏天日落後西方所見之明星。
Kasasan 冬天日出前東方所見之明星。
Kalasayion 參星。
這些似乎都是恆星。至於日蝕、月蝕,他們都不知道。
曆的知識不發達,原因是他們對於數的觀念太薄弱。他們的數字只有11個,就是1到10,加上百。1,000稱10個百,據說計數最多不過9,000。附列數字如下:
一 Qot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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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Saj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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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Tug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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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Spaya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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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Ji)Mag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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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M?te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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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M?pa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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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M?sp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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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M?koyu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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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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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 K?bax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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