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外省教員遇上萬山姑娘──憶我父親黃茂春
老照片講古
第11期
2013/10
口述╱馬樂‧訪談整理╱張雅茹
1950年間,有位外省籍的青年黃茂春,考上教師、抱著奉獻的精神請調至高雄深山部落──舊萬山,也締造了外省青年與原鄉女子姻緣的先例。當時他擁有一部相機,因而捕捉記錄了當年許多珍貴的畫面。
【受訪者】
族名:馬樂
漢名:黃亦青
族別:父漢族,母魯凱族
信仰:基督教
年齡:受訪時50歲(1963年生)
部落:萬山部落,今高雄市茂林區萬山里
經歷:出生於新萬山,小學起被送往高雄甲仙國小就學,是運動健將、體育老師;2006年回到部落從事傳統板岩疊砌藝術創作,為魯凱族傳統文化延續生命,現以「石破天驚板岩文創工作室」持續貢獻心力。
問:您的父母在萬山部落的相遇,是一段奇特的故事。當年您父親黃茂春是什麼因緣來到部落教書?
馬:我父親來自福建廈門。臺灣光復不久,他就和家人分開,一個人來到了臺灣。他不是軍人,是以一般人身分來的。他高中畢業,這學歷在那年代算還不錯,後來就順利當上小學教員。
最早他分發到高雄甲仙寶隆國小,那時,吳鳳的故事風靡全臺,提起吳鳳,大家都說他身穿紅袍、取義成仁,對其「義行」敬仰有加。現在我們都曉得那不是真的,但父親深受影響,就自己決定了,他要學吳鳳!而且要比吳鳳更吳鳳!就這樣自願請調到深山部落服務。1950年調任高雄多納村的萬山部落。
問:到部落裡教書,怎樣跟族人溝通?他學族語嗎?
馬:萬山是魯凱族所在地,魯凱族的「下三社」有三個部落:多納(墩仔社)、萬山(萬斗籠社)、茂林(芒仔社)。各社人口都只有幾百人,每個部落的語言又各成系統,彼此間語言不通。
因為這層關係,父親也沒有特別去學,他曾經對我說過:「萬山語,我可以學,但學會了、出去了之後,和外面的人也沒法溝通。」所以,他在部落一直是講日語。因為經歷日治時代,我母親那一代、長輩幾乎都會說日語。大部分族人也都能通日語。
問:部落人口不多,學生人數可能很少吧?
馬:我父親在萬山服務了很長時間。剛開始,部落就學的孩童很少,採隔年招生制,兩個年級併成了一班,全校共3班,差不多40幾位學生。
規模這麼小,所以稱為「高雄縣多納國民學校萬山分班」,附屬於萬山國民學校,校區、教室分開兩地,但畢業典禮就會回到本校去參加。
問:這時候就認識您母親了?當時部落的長輩對於一個外地青年想娶部落女子,會不會反對?
馬:父親到萬山教書大約24歲,我母親(武久娘)當年16歲。父親看到了她,心裡挺喜歡,但講不上話。他是一個外來者,談親事格外不容易。所以,他透過很多關係,先是拜託好朋友、好朋友的長輩、長輩的朋友……,費了一番功夫,終於向我外祖父提親。外祖父提出了一些條件,我父親願意配合,他們才結成了婚。這在當時是一個異數。
我外祖父是孤兒。所以再往上追溯,沒有了。就是祖父、母親的兄弟姊妹和我這一代,三代的人口。父親當年的薪水,養活了一家族的人。
問:父親對於族裡的一些儀式、傳統習俗的接受、參與程度如何?
馬:也是參與啊,入鄉隨俗嘛……族裡如果有重要活動,父親也會加入。雖然不同的文化背景,但他和大家相處一直不錯。
問:萬山分校的學生這麼少,老師在教學上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馬:這個說起來有趣。每天,我父親忙著幫全校學生上課。就是在一、二年級的這班級上個20來分鐘,然後告訴學生:「你們不要亂動!乖乖待在教室裡,我去隔壁上課。」接著,他走進入三、四年級教室,上個20來分鐘,用同樣的話叮嚀這些學生;然後,到五、六年級教室……每天都是這樣。只有共同科目,例如唱遊、體操啦,就可以全校集中一起上課。
問:當時學生真的很少。從老照片看來大概40幾位而已。
馬:是啊!乖乖上課的很少。經常發生學生不來上學的情況,因為家長要孩子到田裡幹活,當時他們對於讓孩子上學,還不能接受、理解,所以,老師要一家家去拜訪、勸家長讓小孩上學。
有一個例子。一位長輩曾問我父親:「讓孩子到學校讀書,有什麼好處?」父親告訴他:「將來到外面找工作,可以有比較好的條件。」長輩又問:「為什麼要到外面找工作?在部落裡,我們每天栽種植物、就有了溫飽,這樣就可以了。到外頭去工作幹什麼?」
我父親從口袋拿出一張鈔票,解釋說:「到外面工作,可以賺錢。就像這張紙鈔,可以『買』到你想要的東西。」部落裡以物易物,還沒有買賣觀念。所以,我父親換個說法:「這張鈔票,可以『換』成地瓜。」
這位長輩聽完,左手拿起地瓜、右手拿起鈔票,就告訴他說:「這個地瓜,現在馬上就可以吃,這張紙,現在能吃嗎?」這是50多年前部落的觀念,當年,只要分享互助,就能自給自足、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
問:那個年代對於物質的需求不同。像是這張照片,這個「壹等獎」很不一樣……
馬:當時這個,我忘了是畢業典禮還是什麼比賽了。壹等獎的獎品是水桶、水壺。那時候部落都用竹桶提水,會漏水,哈哈,很不方便啊……鐵水桶是很時髦的禮物。拿到這獎品很高興喲!
問:您曾經被自己的父親教過嗎?
馬:沒有。他是送我去高雄甲仙讀書,寄住在我乾爹家,是他的好朋友。
問:為什麼送到外面讀書?不自己教?
馬:大概是「易子而教」的觀念吧,另一方面,他覺得外面環境可以訓練我們早一點獨立、適應,所以就把我們送到甲仙去。
問:後來他也一直都是當老師?
馬:他在多納萬山部落、桃源藤枝部落等地任教,直到1976年;之後在鄉公所擔任國語推行小組指導員12年,負責轄區內各所學校推行國語文教育,直到退休。他晚年有感而發跟我說他自己是「文化殺手」。
唉,這是很感傷的事,當原民部落向前邁進的同時,傳統文化也就跟著流失。真正說起來,我認為選舉制度、外來的宗教信仰,對部落的傷害是更大的。
問:您父親是當時部落裡唯一有相機的人,為部落留下了很多的紀錄。他常拍照嗎?
馬:他平常揹著相機,幫學生拍照、記錄,等累積了一段時間,拍滿了底片,再拿到外頭去沖洗。這來回路程也是滿長的。像是這張,這個是屏東客運,這時發動車子是要等學生上車了之後,司機再到前面去打開引擎蓋,手動旋轉發動引擎,才能開車,不像現在。其他時間的興趣就是研究燈謎,我們小時候常常翻他參加的一個「臺灣謎學會」的會刊,看他發表的新燈謎……「竺笑天」是他的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