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克族傳統織藝:Puniri
部落瑰寶
第9期
2013/06
文/曾麗芬
【編按】賽德克最高級挑織技法為用於盛裝之「Puniri」(經挑技法),以緊密挑織顯經技法表現多重菱形浮紋為其特色。由於Puniri所有織紋皆以挑織經線完成,緯線完全為浮經包覆,故以「經挑」一詞用以區別其他挑織技法。Puniri織作時,需精準牢記圖案結構,耐心、專注使用挑花工具、次序,過程中不得出錯。賽?克人認為「一個會織Doriq Puniri(挑織最高級菱形紋)的女人,稱為mqitin bale(真正的女人),不會織者則被譏為ngangax(傻瓜)、uxe mqitin(不是女人)」。puniri技法多用於盛裝服飾、織品,其紋飾、用色與鄰近泰雅族及遷移至花蓮地區的太魯閣族者殊異,深具地方特色與族群識別功能,2012年經南投縣政府登錄為無形文化資產。
本文觀察Puniri之具體特徵,並以文化資產保存者張貴珠(Bakan Nawi)、張鳳英(Seta Bakan)母女,及祖母張玉英(Seta.Iban),探討三位不同世代織者的習藝經歷與生命經驗。
張玉英 Seta.Iban(1919-2008)
張玉英(攝影╱鄭光博)
Seta.Iban漢名張玉英,賽德克族Tgdaya群Paran(巴蘭社)人,原居Ruco(今霧社附近)。1919年生,年幼喪母,霧社公學校接受日本教育,時傳統結構尚能勉強維繫。在父親督促下,她在10歲左右跟從其姐向部落女性長輩學習傳統織布技藝。稍長,漸能獨立完成織作,並與同社的Awi Neyung(張能生)結婚。
1930年霧社地區賽德克族Tgdaya 群六社族人發動「霧社事件」,同為Tgdaya群的Paran社雖因未直接參與武裝事件而暫免遷移厄運,但仍於1939年興建萬大水庫之際被迫遷村至Nakahala(今仁愛鄉互助村中原部落)。異地重建家園,地少人多,各項強制性規範加劇,禁止婦女織布,沒收傳統布料,族人需以山產及金錢從交易所向日本人換取購買生計物資,生活不易。「我們從Paran到中原後,日本警察不准我們織布,只叫我們買一般的布料。那時如果鼓勵我們織布,用布來換其他生活日用品,我們的生活應該不會那麼苦……」雖仍有族人私下織布,為避免引起日人注意,有的偷偷躲在房裡將窗戶蓋上布避免透光,有的則不用Ubung,改用木板織降低聲音。
傳統規範展織藝
張玉英夫婦育有七名子女,夫婿擔任警察,經常奔波在外。張玉英肩負農作開墾、家事及養育照料子女工作。爾後,陸續經歷喪親之痛,儘管內心煎熬,仍努力撫育子女。喪偶後因生活所需,以務農佐織布為生;年事漸高,乃以織布為專業。她自種苧麻為編織材料,專擅挑織,所擁有Puniri技法幾無人能勝任,因僅諳賽德克語,縱有團體邀至外地教學或表演,仍罕為外界所知。2003年參加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原住民技藝競賽,獲織品服裝設計傳統服飾類第二名,累積數十載傳統技法,方受重視。
張玉英擅長在傳統規範下,運用挑織技法展現個人織藝風格,所製傳統女子服飾(ratang qupaxan),上衣依日本統治時代所見形制,以棉布作無腰身、圓領、倒T字型剪裁。ratang底下披肩與護腳布則以傳統苧麻為線材,運用傳統織機以Puniri技法,逐一挑經穿緯,構織不同斜紋(Ulin)與菱形紋飾(Doriq)組合,織品織工細膩,浮經厚實且富變化,無論形制、色彩與工藝技法,充分突顯傳統服飾特色及文化意義,為賽德克婦女織藝之極致表現。
公部門文資傳藝先鋒
張玉英孰悉部落文史,少言內斂、善於觀察,對圖像與數字尤為敏銳。除女兒張貴珠、孫女張鳳英,部落中生代成員謝秀鳳、林喜美、林秋美,皆曾向她習藝。1990年間原住民文化復振運動帶動原住民染織工藝技術復振風潮,在曾瑞琳(鐵米拿葳依Temi.Nawi)女士帶領下,張玉英與曾阿滿(Rabe Tado)等擅織耆老前往臺中縣立文化中心編織工藝館、南投原住民工藝中心、屏東原住民族文化園區管理局傳授織藝。織品作品為烏來泰雅民族博物館與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典藏,晚年受泰雅族織藝工作者尤瑪.達陸邀請,前往苗栗大安溪野桐工坊,進行織藝技術交流,並提供織品作織物分析,留下珍貴影像與文獻記錄。
張貴珠 Bakan Nawi(1936-)
張貴珠(攝影╱曾麗芬)
張貴珠工作室位於春陽部落,除小米、藤編、背簍等傳統生活器具擺設,傳統Ubung、早期神父引進立式織布機、西式縫紉機與晚近發展的桌上型織帶機,以「織」為軸線的各階段元素,皆留存於生活空間與文化記憶。
今年78歲的張貴珠,出生於傳統織布被禁制的日治末期,但仍跟從祖母與母親張玉英習得基本技法。光復後,傳統織布工藝日趨沒落,洋裁技藝取代了尚未熟成的puniri,但家中仍有種植苧麻與織布習慣。
新式織具與商機
臺灣原住民使用織機為「水平式背帶腰織機」,使用時坐於地面,簡稱「地機」。由於席地而織、綁繫腰帶行動受限,且長期久坐易對腰部形成壓迫,不少婦女因而怯步。1960年間,美籍莊天德神父自紐西蘭引進立式織布機(簡稱高機),並超越傳統家戶內女性相傳方式,以集體教學共享國外少數民族織布圖案,教導婦女織作出極具異國風情的布料與商品,再利用教會管道銷往歐美,因而掀起學習織布風潮。張貴珠不僅習得現代織法,更積極購置新式織具,投入觀光織品製造工作。
1960年代臺灣開始發展觀光事業,張貴珠與部落其他婦女,經常帶著自己手織布料前往日月潭,提供當地商家販售,其後,商家引介臺北「烏來山胞觀光公司」與其接洽,請她協助製作布料商品。張貴珠一口氣購置三台大型高機,召集幾位婦女一同到家裡織布、製衣,再以郵運方式,寄給商家。
女兒張鳳英回憶:「差不多民國58年到63年間我們住在埔里,那時有很多小姐到家裡織布,做很多包包、背心、披肩,都是用毛線、高機,用神父引進的高機,我們家就有好幾台……,在那時代我們家經濟狀況算是不錯,印象中有人到我家借錢看病,而且生病就醫或者要到鎮上辦事,交通不方便都會先住在我們家,所以家裡很熱鬧。」
地方文化產業與傳統接續
高機織布速度快、織紋工整,加上布品暢銷後平地商人開始仿造大量生產,婦女織布無法與之競爭,部分族人因而恢復使用傳統地機習慣,但高機確為織作帶來技藝交流與創新經驗的累積。過去未曾與外人討論織作技巧與圖紋經驗,集體學習、分享織紋,加上羊毛與尼龍混紡的開司米龍(Casimilon)新式線材的出現。在創新機具、線材,觀摩吸收不同族群織紋圖紋、用色經驗,激發織者以強化視覺效果與文化特徵方式織作。考量商品織作速度,多以放大菱紋、搭配強烈色彩方式呈現,也成為該時期織品的特色。
張鳳英觀察,母親年輕時積極追逐市場,很有事業心,有工作室後最大轉變是傾向以苧麻織作,苧麻要種、要刮、要洗,處理過程繁瑣,但母親盡可能使用苧麻,她覺得母親在處理麻線過程獲得極大的滿足與歸屬感,因此家裡有很多麻線,也逐漸成為母親的特色。
被登錄為文化資產保存者身分後,張貴珠想要重新複習母親的傳統技法,然對年近八旬老人來說,眼力與體力都是挑戰。惟仍不忘強調:「我今天穿的衣服是BUBU指導我完成的,如果沒有她們的指導,我也沒有能力作這套衣服。織布、作衣服是我的興趣,我永遠不會放棄。長輩們交代,一定不要忘記,我會記得,一直作下去,我會認真的織布,因為每個女人都要織布!」
張鳳英 Seta Bakan(1957-)
張鳳英(攝影╱曾麗芬)
張鳳英外移平地就學前,與外公外婆同住中原部落,因而自小便習得賽德克語。在她的印象,外婆張玉英每日織布,她曾協助外婆砍麻、搓麻,對織布留下深刻印象。就學時母親教授裁縫、製作觀光紀念商品,家中接觸都是織品跟布料,閒暇之餘也會試作,皆為日後學習奠下基礎。
張鳳英成長階段備受呵護,畢業後順利進入桃園中山科學研究院擔任機械製圖員,與擔任教職的先生相識、結婚,九二一地震,不捨外婆再度遭逢喪女之痛,經常往返探視。
生命低潮 重溫孺慕情
張鳳英回想外婆年輕時生活環境困苦,中年後屢經喪親煎熬,縱有其他兒女亦多在外謀生,年老仍須撫育幼孫,其堅毅維繫家庭的生存態度,引發張鳳英的認同與同情,因而激起學習Puniri的動力。
當時,張鳳英觀察到外婆有別於外界追求有效量化或隨商品需求調整織藝風格的做法,堅持傳統Puniri織作。由於Puniri織作耗時,張鳳英便從旁協助。老人家認為織布作衣都是Gaya,因此特別謹慎,「整經時,外婆會把我關在房裡,不跟我講話,還叮嚀我不可以想別的事情,更不准別人吵我。…並交代那些工具不可以讓男人來摸。」
張玉英使用賽德克語,因此織作時張鳳英需先從先母語得知涵義,反覆牢記。如菱形紋稱Doriq,代表人的眼睛和靈魂;多重菱紋組成的Pulali,象徵眾多祖靈督促、護佑,要族人團結;直條或橫紋線條Ulin代表通往祖靈地的彩虹橋;Gunsunguc代表人與人彼此相互關係,象徵團結;Kuseikus則代表農作豐收。
家戶傳承織藝圖紋技巧
至於穿著場合,老人家表示Doriq Puniri昔日多用於男性披肩,僅獵首者可穿載,而女性則用於綁腿。傳統libut(裙子)前面可用Puniri織作,以顯高貴,加上ratang(短上衣)與pragic(綁腿),即賽德克女性正式服裝的特色。約有五、六年時間,張玉英即以傳統家內(domestic)傳承方式,讓張鳳英學到完整Puniri圖紋與技法。張鳳英形容外婆織作嚴謹,大部分以自種苧麻為編織材料,如採用外來線材亦會加捻,另手工縫製ratang作工細膩,一般下襬多直接縫製綴鈴,外婆則再多加一道橫線繞穿工序,防止綴鈴掉落。此外,Puniri除繁複挑織技法,平織部分也會依其配色經驗,融入各色虛線裝飾,加深織品視覺延展與浮紋厚實感。類似此一細節即是她個人的堅持與特色。
外婆一生堅守傳統賽德克婦女勞動觀念,精於織布,演示傳統,卻無法合理對應辛勞付出。至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傳統工藝競賽公開予以肯定,猶如昔日紋面傳統彰顯女性婦德、織藝,榮耀自我與祖靈,始讓長輩內心感到充實與滿足。
文資提報 重啟織藝熱情
2008年張玉英過世後,張鳳英雖保留外婆的織具,但幾不再織作,隨先生受聘廈門教學擔任教學助理。直到文化局訪視,提供文化資產保存的有利環境,促使張鳳英重燃織藝,並積極展開重構自我與認同的行動。「我把外婆的Ubung (織布箱)、工具,很重喔,通通提到廈門去……,我一定要織出來,我從來沒有為了甚麼目的去織……,既然文化局重視,又有機會接續完成外婆生前的工作,我覺得是一種責任,對自己也是有意義的事。」
張鳳英織布傳承最大的驅動力,乃是源於對外婆豐厚的孺慕情感與認同。此外,重新織布歷程,除個人主體意識與自我價值的顯現,也讓從小在平地受教育、成長、工作、婚嫁的張鳳英,有機會重新回歸自己的族裔情感與文化認同。自被登錄為文化資產保存者,張鳳英多次與地方文化單位規劃傳承構想,進行示範、解說,為便傳達Puniri技法,更將外婆生前四種代表性圖紋集織於同一布品,充分顯現其織藝與整合能力。張鳳英透過織布活動,蟄伏內在的個人主體與族群意識交織展現,以「織」為個人開展族群認同與文化實踐的第一步,行動者的角色逐漸清晰。(本文作者為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傳藝民俗組研究助理)
賽德克族的織紋主題
菱形紋稱Doriq,即「眼睛」,眼睛代表一個人的靈魂,亦代表祖先之意(尤瑪.達陸,1993)。賽德克族人認為將眾多菱紋織於衣飾,猶如帶著祖靈的驅策與護佑,可產生被保護意識,故多擴稱為「祖靈的眼睛」(Utux Doriq)。另外,也有織者將菱紋詮釋為「心」。直條紋或斜紋稱Ulin,往往用以代表通往祖靈地的彩虹橋,也有用來形容紋面的圖紋。山形紋「《」或「<」被詮釋為祖先遷移路徑,而運用直線交叉圖紋「X」則代表舂米的臼、杵。賽德族織紋主題多與祖靈信仰或自然、生活連結,織布活動也提供實踐Gaya的機會,用以強化祖靈信仰與個人身後世界的連結。(文/曾麗芬)
萬大社男子。(攝影╱淺井惠倫)
賽德克最高級挑織技法為用於盛裝之Puniri。pu為使役詞,有「使…完成」之意,niri即挑織,以緊密挑織顯經技法表現多重菱形浮紋為其特色。圖為賽德克族以挑織顯經技法表現多重組合菱形浮經圖紋的Puniri。(攝影╱陳嘉瑞)
參考書目
◎王梅霞、伊婉.貝林,2012,〈文化動起來-賽德克族文化產業的研究〉,《民俗曲藝》176:233-86。
◎伊婉.貝林,2003,《Alang Nkhala(中原部落)生命史調查研究》,南投:中華民國台灣原住民同舟協會。
◎鄭光博,2003,「訪談記錄」,未出版。
◎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2004,《第一屆原住民技藝競賽「織品服裝設計獎」作品專輯》,臺北: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
◎尤瑪.達陸,2003,《織起一座彩紅祖靈橋-泰雅族解說叢書編織篇》,臺北:內政部營建署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
◎王蜀桂,2004,《台灣原住民傳統織布》,臺中:晨星出版社。
(本文訪談期間為2013年1至4月,期間承蒙保存者張貴珠、張鳳英母女接受訪談、作品拍攝,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鄭光博先生提供張玉英田野訪談、影像資料;伊婉‧貝林(Iwan Perin)給予賽德克語言指導;尤瑪‧達陸(Yuma Tara)與南投縣政府文化局提供相關諮詢,並藉蒐集參閱其他相關文獻與研究資料,歸納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