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岩雕──臺灣首次發現摩崖藝術之研究
部落故事
第9期
2013/06
文/高業榮
【編按】萬山岩雕為臺灣首次發現之摩崖藝術。第一位發現、採集、研究萬山岩雕的學者高業榮教授,對於岩雕所在之自然與人文環境、岩雕題材、圖像風格、雕鑿技法特徵,以及其背後之魯凱族、排灣族傳統文化意涵等,均有深入研究。本刊邀請高教授概述學界對於岩雕之認識與了解,及未來研究範疇與努力方向。
筆者初次聽到萬山部落的石雕的故事是在1971年,萬山村青年呂一平正在屏東師專求學的時候,後來該村另一青年范熾欽(於1978年畢業)在校求學也向筆者敘述過同一個故事,並指出呂一平便是拉巴烏賴家族的後裔,而且強調那兩塊岩石仍舊存在著,迄今沒有任何變動。後經筆者前往該村訪問,長老們除了說明布農族女子,最後是唸咒把自己變成孤巴察峨岩雕之外,其他並無不同之處。(高業榮,1984:84-89)
這個故事除筆者所採訪的版本之外,1984年洪國勝也採訪了故事另一個版本;1989年,宗光又採訪另一版本。
呂玉枝女士口傳的「吃蛇女人」神話
筆者採訪的版本,有關魯凱族下三社群流傳著下述的古談故事:
太古,萬山舊部落,本來是個無人居住的荒山,因為先後有五個家族自北方聚集本部落開墾,便形成現今的貴族階級。其中拉巴烏賴Laba’ulai貴族家祖先娶布農族拉達烏龍安Lada’ulongan(一說是Davilong)家女子為妻,她烹煮甘藷是先掘地為坑,用火把石塊燒燙,再投入甘藷覆土熱燜。但是,她趁家人下田工作時,吹出噓噓聲招引大批蛇類,並把百步蛇一條條圍繞在石塊上和著甘藷一同燜熟,在家人未返家前先食蛇肉果腹,剩下的甘藷留給家人。不久家人身體日漸虛弱,卻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一天,當她到河流取水的時候,家人掘開土窯才發現她有嗜食蛇肉的惡習,很不諒解這種褻瀆神靈的愚行,爭端非常嚴重。可是,布農族女子也不甘示弱,便撿取百步蛇納入前襟,逆著濁口溪方向而去。
她臨行時約定她的夫婿在祖布里里(Tsubulili)和孤巴察峨(Gubatsaeh)大石處相見,但其夫婿終未履約。她便在岩塊上一面雕刻一面吃蛇肉充飢,所丟棄的蛇骨頭都變成百步蛇,這便是那裡蛇類極多的原因。那時,岩塊還像小米糕一般地鬆軟,所以她踩上去就留下腳印,趴下時就印出了人形。最後便獨自回桃源鄉布農族村落去了。
吃蛇女人故事的初步解析
幾個版本的萬山岩雕故事之內容大體相同,依性質言,以奇談為主,神話、寓言為輔,真實與想像又混同在一起,在意念上還未臻於精純之境地,還停留在口傳者不斷發揮想像的階段。故事中摻拌著或真或假的成分,如:布農族與魯凱族聯姻,因習俗不同,糾紛不斷終於仳離為真,以石煮法處理食物為真,惟吃蛇事件即未必是事實。因我們查遍文獻紀錄,也訪問了不少布農族長老,都未找出類似的事實根據。更何況,孤單女子獨處山巒,在馘首盛行之古代是非常危險的事。依臺灣原住民族之習慣法,各族對罪犯都沒有死刑,最嚴重者莫如放逐,放逐即等於宣告死刑,讓飢餓、猛獸,或馘首者結束其生命。我們有理由相信,寓有深意擁有大規模圖象之岩雕,絕非是一個女子在條件不足的情形下所可以完成的。
故事本身主要在宣揚神祇之信仰、貴賤概念;並與靈異事件──如岩塊像小米糕一樣軟、施展魔法使自己變成岩塊等一一相結合,藉以增加故事本身的奇趣性質,達到神祕傳佈之效果,如果細查其內容,有以下數端值得注意:
(a) 故事在宣揚魯凱族原始超自然的信仰,即百步蛇為神祇之化身,為祖靈之象徵之傳統觀念。
(b) 如果故事是真的,那麼岩雕遺址就代表了布農族的某些超自然概念,而非魯凱族所有。但布農族中都缺乏此類造形藝術之記述與超自然信仰體系。
(c) 百步蛇既然是魯凱族神祇之化身,因此其死後的靈魂是不滅的。
(d) 魯凱族進入農耕文化之後,尚保有石煮法的食物加工技術,一如魯凱族本群好茶村在粟收穫祭時必定要在sonvawan地方用石煮法(這是把食物置於粘板岩上,從下方生火烤的方法)烤餅一樣。
附帶一提的是,據萬山村民口述,離去的女子只在TKM2祖布里里和TKM1孤巴察娥兩處停留過。他們對TKM3莎娜奇勒娥岩雕當時也不知其所在。TKM3莎娜奇勒娥岩雕的發現是在1984年2月22日上午由筆者和中研院劉益昌先生共同發現(高業榮,1984:92);洪國勝採訪的故事內容,採集時間比較晚,可能是在1984年的3月初,那時第三號岩雕已被萬山村民知道了,故而有些出入。至於布農族高中村是否也有岩雕之存在呢?為證實此一疑慮,筆者在1985年2月曾親訪該部落長老和獵人,結果竟毫無所獲,他們對岩雕的事一點概念都沒有,由此看來,這是在創造故事時,使情節儘量有所懸疑,以增加故事本身效果的設計。
歷史事件摻入奇異想像
所謂「孤巴察峨」(Gubatsaeh)之萬山語,是指「在上面有花紋的石頭」的意思,祖布里里(Tsubulili)與莎娜奇勒娥(Sanaginaeh)均是指示性地形的名稱,後者萬山語是附近河水之名,岩雕所佔據的河階地萬山語:ingula,也是指示地名,而非佔據地名。換言之,這三座岩雕都沒有在他們的宗教儀式與社會組織功能上有什麼意義;看來,萬山祖先與岩雕遺址並無直接關係,否則其社會功能多少必有所傳。
在萬山方言研究上,語言學家齊莉莎也表示:「……流傳的萬山岩雕故事內容中提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從外族嫁入萬山的女子,因為殺掉並吃下被認為禁忌的百步蛇,於是被趕走。若從語言的觀點來看,這不是虛妄之言,而且能在他們的語言中找到文化的意義。」她進一步說:「過去的萬山人也曾試圖由這故事告誡社群成員『不能殺或吃百步蛇』,加上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圖案的存在,也想賦予岩雕一種意義。因此,萬山岩雕就逐漸變成『有圖案或花紋的石頭』,流傳在萬山人的記憶中。」(齊莉莎,2008:462)
由此,我們不得不認為,萬山早期歷史與岩雕遺址文化間,明顯存在著不能銜接的空白與缺環。根據上述的分析,萬山岩雕應早於萬山舊社之歷史該是肯定的。當萬山早期居民初見岩雕時,便懷著某種靈異觀念,給予提示性或象徵的名稱。他們為了解釋岩雕的形成,便將部分歷史事件摻入奇異想像的成分,進而形了上面的奇談故事,這或許便是這奇談故事的真象。
圖像學的年代推測
岩雕紋飾母題中的人頭紋、人像紋、蛇、重圓紋等都可以在排灣族、魯凱族的木雕、服飾甚至陶壺器物上見到,如果岩雕圖像是排灣族、魯凱族裝飾紋樣的古型,從琉璃珠、陶壺文物的傳入年代推演,岩雕的製作年代最早應相當於琉璃珠傳入魯凱族社會的時期,也就是西元1世紀初期後。無疑的,這只是在找不到科學方法定年前,概要、間接性的推測數據。但根據考古學者劉益昌的估計,萬山岩雕創作的年代大約距今1500年左右(參見:《臺灣美術史綱》第一章),筆者深信這個推斷一定有他的依據。
告示性的符號、警語、路徑?
自1978年萬山岩雕面世以來,新發現的岩雕逐年增加,學者們曾從傳說、地質、生態環境、圖像、保存與維護和年代學上為文探討,希望為臺灣史前文化史和史前藝術史憑添新頁。從過去的研究中,我們已經檢視過大量的材料,結果以民族志和史料文獻探索岩雕文化的成果仍然有限,而在田野蒐羅新材料也不如預期,這表示岩雕文化去古已遠,並不存在於原住民早期的生活記憶中,故難追溯其淵源,看來還有盲點待突破。
從文獻、口碑中顯示內本鹿廣大地區是魯凱族的生活處所,特別和萬山舊社幾個家族有關已無爭議,除此之外其他一片空白。但是從萬山舊社的神話、口碑、社會功能中又找不到和岩雕文化的直接關係;又回溯1650年曾被原住民提報過的Arapisan社已融入Kabaliwan和多納社,詳細情況未明;而萬山岩雕和魯凱族大南群和魯凱群的關係似乎也很遙遠。目前我們從岩雕的主題、風格和魯凱族與北部排灣族的陶壺飾文,雕刻主題與形式比較,已經指出它們之間具有密切的關聯。如果這個比較有意義,則暗示岩雕其實是魯凱族在初級農業、狩獵兼採集生產階段時某些氏族所留下的。只是原住民的文化變遷已久,岩雕的功能被木雕或其他方式替換,已失去原初的樣貌與意義。這個推測還有待更多的研究證實。
岩雕製作既然和它的環境脫離不了關係,因此從環境著手乃是正當的途徑。除了TKM1孤巴察峨岩雕是敘述特殊故事外,其他三處岩雕都位於獵路的轉折點或關鍵處,前人可能就利用當地的岩體刻鑿告示性的象徵符號、警語、路徑方向等等以昭告行人,有如現今在森林中原住民為引導後面的來者,還是用山刀砍削路徑旁的樹皮做記號一樣。因此單個象徵符號有可能是資訊交流和生活體驗的提示,這些約定成俗只有當時文化集團才瞭解的圖像,隨著時間流失也就失去了原初的意涵。
TKM1孤巴察峨和TKM4-1的大規模圖像有重複累積的現象,它技法嫻熟、造形清晰顯然有源遠流長的歷史背景,預期還有許多岩雕隱藏在內本鹿沒被發現。圖形累積的現象有可能是不同製作者在不同時間所完成的,但其他岩雕重覆鑿刻現象就不是很明顯,多半是一次性的製作。未來應從十九林班地、鹿野溪上游或大鬼湖附近的高山平夷面著手調查,以獲取更多的岩雕材料。這些圖像表達了製作者當初思維和意符上的語法意義,有無可取代的文化價值。
就萬山岩雕的主題、造形、形式、技法和風格,人像要素特別和大陸賀蘭山,夏威夷、北美西北岸以及美拉尼西亞的風格如出一轍。萬山岩雕有放射線人面,正面無足、頭部有犄角狀的人像,足印、圓渦文或有外弧的文樣、累加或群聚狀的符號、包裹式的圖像、或長長蜿蜒的生命曲線等,都可在本文的資料中看出端倪。連TKM1全身人像膝下的耙形欄柵文也能在遙遠的美西阿利桑納州的摩崖中找到。如此眾多的共通點,若說其間毫無關係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與其說它是偶發性的存在,不如說它是東亞大陸和環太平洋地區基層文化一個典型,代表了人類早期文化最珍貴的遺產,應悉心加以保存和維護。
岩雕研究的範疇與方向
在岩雕研究方面,以公部門或學術單位主導的取向,替換個人單打獨鬥的研究,是必然的進程,一方面建置專屬機構或研究團隊,整合人才和資源,進而有計畫地建立基礎資料並隨時更新,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另外立即可行的是進行鑿刻技法的研究和分類,藉以釐清圖形重複加刻的文化層,以了解逐次加鑿的範圍和特徵。理論上凡不同材質工具和不同製作人所用的方法都將?下不同的鑿痕,再按其特徵建立模型以瞭解疊壓的順序和分布。這一方法在現場觀察和電腦模擬可同時進行;技法研究要經過不斷的模擬和試驗,才能落實;岩雕現場觀察不可能被取代,研究者必須親身體驗當時人類在那個環境下的生活狀況,非如此就不能領悟到蛙形人像其實是登山時手腳並用的情狀。
從大的範圍看,摩崖的研究大部分還是屬於文化人類學的範疇,而符號學、語言學都可加入研究的行列。目前討論岩雕文化和北葉、舊香蘭、龜山遺址的關係似嫌過早,因為表現性岩雕圖像和陶器上井然有序的裝飾文樣間的製作觀念是判然有別的,他們生活背景或許也不相同,兩者可同時並存嗎?我們不得而知,似乎還存在著圖像學未觸及的問題。
目前考古學正進入田野,探討是否有遺址的存在,希望能深化並修正目前的研究成果;當然藝術人類學和藝術史學也責無旁貸,有必要群策群力共同關切這一新的議題。就像筆者所期待的,摩崖的研究其實要網羅多學科的觀點,開創新的研究方法才能對岩雕文化瞭解得更透徹。「為者常成,行者常至」,讓我們拭目以待。(關於此一主題完整之論述,請參見:高業榮,《萬山岩雕──臺灣首次發現摩崖藝術之研究》,2011年增訂版)
萬山岩雕簡介
萬山岩雕群的行政區域歸屬於原高雄縣茂林鄉,地理位置座落於南部中央山脈西側濁口溪上游海拔約800-1500公尺的山區,也就是位於萬頭蘭山(1475公尺)的東北側及北側。岩雕群周邊地形變化複雜,植被茂密人跡罕至,除了有原住民不定期的狩獵活動外,長久以來,幾乎不曾有外族活動的足跡,因此遲至1978年才由筆者發現TKM1(孤巴察峨)及TKM2(祖布里里)兩座岩雕。
TKM1隔濁口溪支流與TKM2相望,距萬頭蘭山直線距離約1.8公里;TKM2位於萬頭蘭山北方1.4公里之稜線端點小台地樹林中;1984年才知道的TKM3(莎娜奇勒娥),她是隔著濁口溪與TKM2相望,距萬頭蘭山約2.6公里;2002年才找到的TKM4(大軋拉烏),則位於萬頭蘭山東北1.2公里之河階地上。
距離萬山岩雕群最近的聚落為魯凱族下三社群萬山舊社(Oponohu),此部落位在岩雕群西南方直線距離約三公里處;過去該社原位民如果為生活所需經過此地,在習俗上必須把岩雕上的落葉敗絮清掃乾淨,他們相信當晚的夢境便是兇吉的徵兆。除了前述的吃蛇女人故事之外,萬山社與岩雕群並無祭儀或其他文化活動上的直接關聯性。岩雕群東側的內本鹿山區域過去均為萬山社的狩獵區,岩雕群附近較為平緩的山林中,可以見到許多萬山社居民早年耕作遺留之板岩工寮遺址及石砌駁坎。
TKM1孤巴察峨
TKM1岩雕為一巨大之砂岩塊,岩體表面的紋飾多且豐富,是萬山岩雕群中海拔最高也是最著名的一個。岩體距離濁口溪河谷約400公尺,附近並無水源,亦未發現工寮或耕地遺址。岩體突出於緩坡上,只有北側緩坡面的交接處可供人登上岩體,其餘三面皆甚陡峭,不過在岩體南緣下方的凹洞則可遮避風雨,偶爾會有原住民獵人停留在此過夜。
萬山岩雕群所有岩雕中以TKM1孤巴察峨的圖像最為豐富,在80餘平方公尺的岩石表面上佈滿了人像紋、人臉紋、同心圓、圈狀紋、漩渦紋等,具有高度的藝術研究價值。依據筆者的研究,從魯凱族古老的創生神話詮釋,第一號岩雕中全身的人像圖紋代表的是大鬼湖的湖神,或為百步蛇精靈的象徵,以高舉的雙臂伸向廣闊無際的宇宙,象徵生命的曲線和宇宙靈力的圓渦紋緊密聯結在一起;杯狀坑則是古老象徵的符號,表示生命力與巫術。
TKM4大軋拉烏
目前所知的TKM4大軋拉烏十座岩雕圖紋所呈現的主體和風格差異頗大;其中的共同的主題是重圓紋、圓渦紋、人像、人面、啄坑和長長的曲線等,都和早期發現的三座岩雕(TKM1、TKM2、TKM3)主題相同,說明大軋拉烏岩雕和其他岩雕的製作人是屬於同一個文化集團。但其間也存在著差異,TKM1和TKM4岩雕的人面和人像,有的是用長長高聳的頭飾表達、而菱形人面也是兩者共同的特徵;TKM4的人像都偏愛用線條表現故而比較抽象,但前者的線條比較自然、飄逸;TKM1的線條就比較深而肯定。依此觀察TKM1和TKM4間的差別是非常明顯的,說明它們的作者不但不是同一人,其間也暗示著製作年代和風格上的差距。人像方面不論是象徵的還是較寫實的,都採正面的造型且有明顯的蛙形傾向。
萬山岩雕目前共有四處十四座,四處岩雕分別是孤巴察峨(Gubatsaeh),祖布里里(Tsubulili),莎娜奇勒娥(Sanaginaeh)和大軋拉烏(Dagala-U),這些名稱都是茂林區萬山村的魯凱語,除了孤巴察峨語意是「有花紋的石頭」外,其他三處岩雕的名稱都是魯凱族傳統地名。